这次回家,祖父耳力又坏了许多,双眼也昏暗的似乎看不见光。我一到家门口,他紧盯着我,却不说一句话,直到我说:爷爷我回来了。他脸上才跳出很高兴的模样,可爱的笑容深深谴责着脸上的皱纹。
祖母去世的早,祖父一个人拉扯大了我的六个父辈,所以他既有父亲的厚重,也有女性的温情。父亲和母亲不在身边的那两年,我就与祖父一起住。
那时我六岁,所以祖父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直到七岁那年上了学。在没上学的时候,我就成了祖父的小尾巴,即使他在樱桃坡干农活,也得带上我。他戴着苍老的簑帽,摘一个又大又圆的叶子给我当帽子,我乐呵呵地戴在小脑袋上,感觉凉爽无比,但通常一会儿功夫就会被我蹂躏的不成样子。
那时候正是二三月,一切都很美好、自由、热闹。鸟儿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这时,祖父总喜欢让我仰起头数鸟的只数。我张着小嘴,数得正投入,他就往我嘴里塞一个东西,大声叫道:肉嘟嘟钻你嘴里了。我大惊失色,因为我确实怕肉嘟嘟的虫。马上吐出来,原来是一粒豌豆角。祖父大笑。我顿一顿就不依不饶,抓他的长胡子,在他身上搜刮豆角。祖父无奈,只好交出他所有的豆角。所以,每当祖父想方设法往我嘴里塞肉嘟嘟的时候,除了第一次被吓哭外,都非常开心,因为我知道又可以吃到豆角了,还可以抓祖父的胡子,而他舍身保护胡子的模样,实在是很滑稽、很可爱。
在樱桃坡上,一切都是自由的。鸟儿飞来飞去,想飞多久就飞多久,想停在哪儿就停在哪儿,想叫的叫几声,不想叫的就不叫。那棵年迈的大樱桃树也是自由的,想开花就开花,想结果就结果,只要它愿意,两三年不开一朵花,不结一粒樱桃,也没有谁怪它。一切都是自由的,野花想开什么颜色就开什么颜色,想开在哪儿就开在哪儿。苜蓿草想长多厚就长多厚,桃花的香味想飘去哪儿也没人管。我也是自由的,想拦着祖父干活,就拽着他的镢头,想跑就跑,想跳就跳,想去摘野花就摘野花,想在茂密的苜蓿草上打滚就打滚。祖父是不会拦我的,因为他根本拦不住,除非我累了。累了他也不会管我,我就躺在苜蓿草上,闻着绿色的苜蓿草上,紫色的花的腥甜的香味与桃花和各种野花的香味交织着到处飘散着,看着一堆雪白的云压到祖父的头上,看着宽阔的土地,红的、白的蝴蝶优雅地飞来飞去,听着花丛中蜜蜂嗡嗡闹着。睡意渐渐上来了,祖父用他的蓑帽盖在我的脸上,便沉沉地睡去了,樱桃坡也睡去了,整个世界也睡去了。
等到我醒来,可能就在祖父的背上,更多时候是在床上。天是黑了的。醒了就大声叫,叫不应就大声哭。祖父通常会抱起我,给我糖吃。我想我爱吃甜食的习惯就是从哪儿来的。
夜色渐渐浓起来了,到处闪着微弱的灯光、火光,我家的,别家的,近点的,远点的,明的,暗的……人们都该睡了。而我睡了一天,精力正旺,是不睡的。至于祖父给我洗脚,我是很乐意的。洗完脚他就抱着我,捏着脚丫子放在火炉上烘烤,然而烤脚也是不会无聊的,当祖父挠我的脚心的时候,我就笑,脚被他牢牢抓住,就就用脑袋蹭着他的胸膛,双手拍打着他的大腿,拼命笑,泪花都笑出来了。祖父也笑,于是就抓他的胡子,祖父这下着急了,但也还是笑,直到祖父和我都累了,就沉默一会儿。只有火炉里的火苗还在欢快地跳着,灯花一闪一闪的,也是愉悦的。于是,祖父就会给我讲一个秀才气死老丈人的故事。至于他口中的那个秀才,我怀疑是我祖父的二祖父怀清老人。他是光绪年间的秀才,与一个地主家的小姐私奔去了昆明,后来那姑娘被找回来,打死了,我祖父的二祖父回来不久便郁郁而终了,死时才21岁,现在和他的书童一起葬在樱桃坡后。
就这样,我同祖父过着美好、自由的生活,直到七岁时上了学,白天就得去学校。时逾多年,我还记得第一天放学,我就哭着回来了,抱着祖父的腿说:爷爷爷爷,他们叫我小猴子。因为我小时候常病,很瘦弱。于是祖父又给我糖,问我老师教了什么,我打着哭腔说:不要摘花,不要捣鸟窝,要听爸爸妈妈的话……
在父亲和母亲不在的那两年,是祖父填满了我那两年的童年感情空白。虽时逾已久,但还是经常想起那时的樱桃坡,想起那时的灯火夜,想起与祖父一起的那两年。
——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