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荣盛路,寄义荣华繁盛,眼下却比暮秋的森林更清冷。有家奶茶铺实为例外,瞧样子劲头是犹如春草般饱足的。
我每次路过这厢都看到兵马俑似的顾客在排队,比领救济金还闹热。奶茶铺的主人叫阿勇,脑门黑亮,头发却尤为霜白,甚是惹人眼球。一如他调制的奶茶,口味出挑,香氤在老远便能闻到。我素来不爱喝奶茶。它总教人忘记苦的滋味。但近些年像今日这许到阿勇的铺子买奶茶,恍然间却也成了我坚持不落的习惯。队伍排到我的时候,阿勇登时露出惊笑,像吝啬鬼看到失而复得的钱包,“大作家来了!”
一旁等待的形色男女仰头打量我,口罩和不屑都挂在脸上。我允许虚荣静悄悄地燃烧,但面孔是感觉到灼烫的,“别叫我大作家――随便叫我著名青年作家就行。”
阿勇欲言又止。我说,“开玩笑的,我是什么垃圾我心里清楚。”
阿勇摇摇头,露出退休记者般较真的脸,“在我眼里——你就是大作家,你的书我读了不止五遍,读到封面都脱页!”
我陪笑,“那浪费了你不少时间。”说着,我略扫眼墙上的菜单,“来杯菊花奶茶——大号——去冰。”
阿勇以催促的速度敲击键盘,内厨低头的女孩动作利索了些。收银机像即兴写出首不能回家的无题诗,滋滋滋的往外吐。阿勇一手递给我机打单子,一手遮住支付码,“不允许付钱!”他话音未落,我拼凑三张银行卡的余额,早已完成付款。
冲奶茶要点辰光的,我百无聊赖等着。忆起读小学时候,学校后门也有摊子卖奶茶,价钱昂贵,口感溃败,摆在沙漠地带也无人问津。有次我渴得皮肤缩水才买了杯。正要痛饮,手中的奶茶陡然被人撞洒。我定眼一觑,发现对方手握习题簿,方才定是边走路边做题,进取心让我眼前一黑。那人便是阿勇。
阿勇和我乃小学同窗。其时,小学生考完试乐于校对答案,一群人凭记忆隔空批改试卷,争得头破血流。可一旦阿勇现身,大家立刻集体咬舌自尽,万籁俱寂。因为阿勇的答案鲜有差池,谁和他相背,谁就得做好伪造家长签字的准备。阿勇跟我同组,光芒万丈,像一座高山留给矮草无限阴影。我碰到老师提问会披上隐身斗篷,阿勇却酷爱抢答,举手力度能劈开反器材炮弹。阿勇是考重点的种子选手,副校长的女儿跪着给班主任捶腿也比不上阿勇在老师心中的地位。我还在看奥特曼宇宙人的时候,阿勇已经登顶过全市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领奖台。我笃信他定然前程似锦,造就无穷,和他做至交的想法我每天都有。可阿勇交友意愿淡薄,时间都拱在了功课上。他每晚钻研到十二点,铅字塞满他黢黑的眼袋,终于考上市重点初中的强化班。我自命不凡,每晚八点喝一瓶牛奶准时睡觉,按归属地分配到斗殴频发的丁等初中。不过世事难料,后来阿勇竟又成了我的高中校友,着实令人惋惜。
奶茶像一句安慰递到手里。我抿一口倏觉微甘浅酸,全身毛孔敞开来,感觉像骑自行车穿过田野。阿勇手脚不停忙,抓住空档问我,“大作家,最近有什么作品让我拜读?”
“最近在帮吴承恩修改《西游记》。”
阿勇先是木愣,随即付之一笑。我猛的有些心悸。有记载以来他每逢见我都如此诚挚发问,仿佛代表全世界查询我的文学创作进度。事实上除了作协单位中逢人就夸的交际花老师,身边是并没有何许人关心我的写作境况。每一部作品都是孤岛。我自然耻于当众细说,便插科打诨,告别了阿勇而去。
沿着荣盛路继续走,环卫车洄水唱山歌。当年沿路奔跑的孩子已停止生长,但街道却每隔几年拓宽数尺,终于连花坛也拆了让位,可依然觉得拥沓。胸口被三角形或者梯形似的往事压得苦闷。不知不觉行到尽头,眼前外墙剥落的建筑是周城电影院,像穷孩子的学业早已荒废。幕布蒙灰多年,倒是院门口的风土馄饨摊仍在营业。肚子饿憨憨的,我向摊主要了碗馄饨,又从点心店买了肉包,在瘸腿的塑料桌边坐下。心情自方才便鼓面似的无法平静。我吮干奶茶,望着塑料杯发呆,依稀窥见阿勇被命运截胡时的表情。
2
阿勇近视四百度,落户讲台旁,身份上区区为普通的学习标兵。而我则是个官差,身兼数职――卫生委员、纪律巡检先锋队员,以及第八小组组长。每个头衔都需佩戴对应的袖标,用粗大的生锈别针挂在右臂,再昂贵的运动外套立马千疮百孔,破得像募捐来的赈灾服装。个中我自当最看重第八小组组长。这个职务负责当老师视觉盲区的眼线,兼管收发作业,除了能趁职务之便和心怡的长辫子女孩攀谈,还可明目张胆调阅阿勇的习题簿供我所用。组内差生若想抄作业,我是他们绕不过去的坎。故而平日学习生活免不了前呼后拥,像不坐奔驰不出门的乡村政要。叱咤风云一度春秋,我就因健康问题被免职了。
阴郁的周六午后,我突发急性胀气,横尸手术台。那天正值深冬第一场雪降临周城。我躺在灰白的病床上,听母亲和班主任通话,语气哽咽。班主任憾言,“夏臣晨就算赶得上期末考,成绩也未必过关。”言下之意,按末尾淘汰的规矩,我可能要留级了。
“顶好能冲一把,菩萨保佑,顶好能冲一把。”母亲碎碎念叨,噙着泪放下电话。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留级——美妙而遗憾的的字眼,纵使拥有崭新的青葱伙伴,可依然拔不掉脑袋里熟悉的柔软钉子。左不过是完蛋了,我扭过头,闭眼不去深思。
雪陆续下了好些日才骤停。初晴早晨,屋顶的积雪全部融化,白云揉进阳光,飘扬万里。母亲到医院食堂买早餐,回来时神色欢愉,连连口吐中奖的彩票,有说有笑进门。身后多了两个人――老婆婆搀着女孩。母亲语态高昂,“臣晨,看谁来了!”
我扫一眼,内心不由蓬勃绽放。母亲把自己像帘布似的拉开,露出女孩冻得通红的脸,比她手里油灿灿的苹果更红。我强打精神,用稳定的表情掩盖嚣张的创痛。女孩翻开书包,抽出一摞空白试卷,叠在我面前,“这些都是你的作业。”
我一脸茫然,不响。紧接着她又抽出一摞,“这些是我的,答案都对好了。”女孩言语间,点歌台播放着张卫健的《身体健康》。我睁睁望着,只见女孩用手指绕了绕长长的发辫,脸上的红晕未见消退,反而比刚才更鲜浓了些。刹那间,我感觉她像一滴光荣的朝露,落在我枯涸的心。我倍受鼓舞,能量贯穿,天地间仿佛没有我干不成的事。
“臣晨,不说谢谢?”母亲是欢喜得连嘴巴都闭不上的。
我打量女孩,说,“你裤子怎么脏了?”
“来时雪地路滑摔了跤……不对……摔了两跤!”女孩比划“耶”,眼珠子瞪得滚圆。
女孩有个爆炸好听的名字――诺诗,带给人入耳成诗般的感觉。我尚未患恙之前,她是我上下学的固定搭子。诺诗跟外公外婆一起住,父母则在杭州忙工,无暇照拂。清晨母亲送我上学时会顺路捎上诺诗,傍晚放学后我便随诺诗去她家温习功课。诺诗的外公退休前是小学校长,德才兼备,温文尔雅,批评我时从不讲脏话,顶凶不过给我轻吃“脑壳栗子”,是理想的伴学师傅。我在诺诗家前后寄学半年之久,虽学无所成,但本事渐长,尤其是一厢情愿的本事。有次放学途中,我对她说,“带你去‘周城商场乐园’如何?里面有海洋球池和泡沫隧道,八元一位,特别有意思!”
诺诗脱了外套,盖在我头上,说,“你有多少钞票?”
我感到亚马逊最香的花粉钻进鼻腔,说,“六元。”
诺诗用力跺脚,踩瘪我两年前买的新鞋。我语气昂轩,继续说,“下个月我十岁生日,邀请你来吃酒席,热闹到深夜,晚上睡我家如何?”
“你很有想法。”
我补充道,“省得你深夜回家受凉。”
诺诗抡起拳头,表情作恶。余晖映红少年的皮肤,仿佛我已为诺诗做很多事。
身体初愈,我依循她的笔记,恶补功课。什么陈景润周作人,不过尔尔。那年木星拱天顶,该我苦尽甘来,我不仅赶在期末考前出院,还考了班级前五。班主任打来电话直呼“臣晨太争气,超常发挥”!我心想,搞什么,我就这点水平?母亲双手合十,跳上灶台一个后空翻跪倒在神像前,膝盖撞碎瓷砖。我云淡风轻。
考试考得好,补习不用搞。争分夺秒的寒假里,我去找阿勇闲玩。阿勇住在荣盛路尽头,往东是丛山,山的尽头是水田和海凃,以及两艘搁浅的船。沿途无关紧要,我步行来到一家烧水店门口,伸长脖颈朝院子里窥望。乌黑的椭圆的水箱底部,窜出橘黄的火焰,空中回荡着唱佛机的梵音,夹杂胡乱的柴木炸裂声。阿勇的母亲经营着这家烧水店,方圆百米的村民会拿着热水瓶来这厢打水,每瓶一毛钱,硬币丢在快餐盒。我叫阿勇名字的时候,他正坐在火堆边看黑色封面的精装厚书,凸着眼。他没预料我的到来,脸上有一丝划走的卑微和意外。我说,“阿勇,一道爬山去。”
他摇摇头,说,“书还没看完。”
我说,“不妨明日看。”
他说,“明日复明日,明日要做寒假作业。”
我本想说寒假作业抄抄就了事,转念琢磨,阿勇不做完我就没法抄,便又把话咽了回去。这时阿勇的母亲系着围兜出来,说,“阿勇,跟同学做伴玩会儿,书看得眼睛都要瞎了。”阿勇犹豫片刻,这才合拢。
山路辗转,我们拾级而上,途径几座空坟旧冢,爬到海北山顶端的炮台遗址。大炮锈迹斑斑,但威严不减。四百多年前,明朝军事家戚继光在驻守抗倭。四百多年后,阿勇跨上炮管,双腿悬在空中。抬头看,一架飞机拖着白色气流把天空一分为二。目光所及处,是夕阳斑斓的色谱,和东方尽头海天一线的堤岸。我说,“看,周城的风景多惬意!”
阿勇说,“周城太小了,我长大一定离开这儿。”
“去哪儿?”
阿勇不假思索,“自由的地方,越远越好。”
我望着天空发呆,遐想西伯利亚的流民。阿勇说,“宁波,我想去宁波。”
我说,“宁波是自由之都吗?去那厢弄何事体?”
阿勇眉头一皱,说,“去宁波……找我爸。”
我点点头。宁波对我而言光年遥远,中间隔着一万扇合金钛钢加固的门。我可哪也不想去,炊烟和纸鸢都在家等我。
“如果你有一艘船,今天出发,顺着洋流漂,明后天就会到宁波。”阿勇指着大海。
“什么是洋流?”我问。
“大海的新陈代谢。宁波往东是太平洋,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叫《海底两万里》,尼摩船长带着阿龙纳斯教授横潜太平洋,一路光怪陆离。”阿勇若有所思,“你知道太平洋底有什么吗?”
“我以前听过一首歌,叫《伤心太平洋》,太平洋底深深伤心。”
阿勇不响。天色渐晚,暮色将落未落,苍穹蔚蓝得不像话。阿勇高声朝山谷呐喊,喊什么内容我来不及用2B铅笔写下来。群山回响,拉扯着少年的青春。一阵风吹过,吹散了阿勇的愁容。他转过头冲我微笑,身后是一片耀眼辉煌,如他的未来一般。
光阴流逝是极让孩子欣喜的,因着幻想变得指日可待。阿勇疯蛮撮薅义务教育的羊毛,我和诺诗在归家路上交换想法。到了四年级,有天母亲没带诺诗一起上学。我没问缘由,只觉得讶异,莫不是诺诗的父母破产接孩子跑路了。第二天母亲直接换了条路送我。第三天诺诗依旧未现身。以后的时间我便再也没见到诺诗来上学了,像浩渺江海突然山尽水穷。想到这,一阵酸楚倒灌鼻腔,刺得我狠狠打了个喷嚏。
“啪!”
馄饨猛砸在我面前,桌面倾斜,碗底几乎开裂。摊主面无表情去下一桌收债。我垂低了头,嗤嗤呼呼把汤舀干,馄饨且不消吃一口。稍歇后,把碗里的馄饨剁碎,添入劣质辣椒末,再将碎馄饨塞进肉包。摊主有一眼没一眼关注我。这种耗罄辣椒的食法,阿勇是始作俑者。他的人生大概是不屑于现成答案,连最简单的问题都爱费几番探索。有回大雨天,我约他放学吃馄饨。雨崩溃一样下,摊位的篷布顶被积水压得凹陷,不远处抽水机突突作响。阿勇展示完令人作呕的食法后,我立刻迷上了,照葫芦画瓢,果然风味别样。吃到半趟,隔壁桌的食客不知什么原因吵仗了起来。这厢嚣骂一句,那厢回驳三句,附带侮辱性细节描述。我俩边吃边看戏。卷发中年女人被对手骂哭了。我喃喃自语,“三寸不烂之舌,交关厉害!”
阿勇说,“这算什么,我爸吵架更厉害!他能把人骂得昏过去!”
我趁工人不注意,用抽水机抽掉鼻尖的汗,“你爸呢?我要拜他为师!”
阿勇说,“跟我妈离婚,走了。”
我酝酿片刻,“父母离婚是什么感觉?”
“安静,绝对安静。”阿勇说,“但生活过得求爷爷告奶奶。”
话题一下子伤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埋头塞馄饨,一直吃到镜片看不清任何人物。
3
上初中后,我换了帮新朋友,阿勇像个插头被拔掉了。很长段时间,我只在街上偶遇过阿勇。他骑着自行车,斜挎包,满头大汗,却意气风发。全世界排列成一道算数等着他去解答。山高水长,少年各自匆忙。再次和他搭上话,是在周城高中。那时他像一颗莴笋,被剥掉好几层。
周城高中重视健康教育。比如,不地震的日子,全校晨跑。校长寄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为祖国健康奋斗五十年!那口气仿佛前往操场的石桥整体垮塌,洪水漫过喉颈,教导主任哭着清点失踪学生的情况下,校长搭人梯也要坚持晨跑。
我是个装逼犯,又是个懒逼。自然,晨跑能锻炼身体,从教室去操场的路上可以装酷耍帅,杰克逊的《Dangerous》跳一跳,调戏一下怀孕的体育老师。但跑完秋衣浸湿的粘稠感让我笑着拒绝。每逢课间排队,朝野一片哀鸿。大家抓耳挠腮找理由躲避,争取在最后一刻成为跳下传送带的小鸡。女孩子尚且有计,扬言身体不方便即可推脱,甚至假借怀孕也未尝不可。男孩子就繁难了些,动不动就要赌上尊严。拿同桌“神棍”打个比方。这厮踩碎脸面,每每提前松开鞋带,晨跑伊始用力甩脚,引导跑步不看路的女生往上踩。一旦得逞,“神棍”借势摔出队伍,前空翻五轮,落地滚三圈,仰天躺好咬嘴唇,表情痛苦,“哎哟哟!哎哟哟!”
过失的女生不知所措,“报告,我……我不小心把沈坤同学绊倒了。”
老师头也不抬,“人没事的话找个男生扶他回教室,歪瓜裂枣的,别跑了。”
众生羡煞。“神棍”眼睛一亮,飞檐走壁,跑酷回教室。我感觉这招不错,跃跃欲试。第二天在雄壮的《欢迎进行曲》伴奏下,他娘的乌青摔起,腿差点骨折。
只得老老实实跑,日日汗如涌柱。有回晨跑解散后,我在走廊吹凉,迎面捕捉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刹那间,我感到疾驰的列车从身旁忽闪而过,沿途席卷所有印象。坦白说,我快不记得他了。那面孔格外清瘦,颧骨塌陷,宛如负债累累的戒毒所高级会员。
尽管我难以置信,但那确系阿勇。莫不是他穿着周城高中的校服,我宁可相信他是来体验农村教育的。我在人群中风度绝伦,他断然看到我了,倒显得欣喜,朝我快步走来。“阿勇,你……你怎么在这?”我意识到发问的不宜,又补充道,“好久不见。”
“一别多少年。”阿勇说,“你还是……那么多汗。”
我注意到他匀称的呼吸和眼神的干燥,“你不用跑步吗?”
阿勇摇摇头,笑得委婉,“我不能跑步。”口气稍有女子的孱弱,我猜测他做了失败的变性手术,本想与他再多聊会儿,可一看时候也不早,便和他寒暄后分了手。走几步,我觉察事有蹊跷,又回过头望他,人流中只剩下忽闪的难以辨认的背影。记忆里阿勇仍是山顶的翩翩少年。我不了解阿勇发生了什么,唯独感觉时间于他如大刀阔斧。春夏秋冬,无法停止四季的雨,落得满街泥泞。熟悉的人趁着夜雨出行,身形变得模糊不清。那次见面后,我偶然记起他,也寻他来着,却不知他在哪班,无从寻起。之后没再有交集。阿勇遂又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对我而言一点点的疑惑也终于宛如水滴落入碗中,无影无踪。直到多年后我在海北山烧书烤番薯时,才偶然知道答案。
......
【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