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西来，人烟渐渐稀少，荒地渐渐居多，有些地方赤地千里，有些地方绿野万顷。

当经过八宝长安的时候，光同学多想下来走走。

但是，他只怕一下来就走不了了。

长安文化太浓，会把自己吸进去。

而现在他走在西域的村镇上，有一种回归原始的感觉，他本来想在一个小镇停留更长的时间，但是似乎有一种声音，催促他向西行进。

身上的盘缠也够，水粮也够，他没有迷向。

也许西域开阔。

在荒漠上走着，长河缓缓东流，一轮浑圆的落日，昏黄地落下地平线，这种开阔，人只要一辈子看一次，也就知足了。可是这些生活在西域的人，天天看，不觉得腻烦吗？

不会腻烦的，你会腻烦吃肉吗？

会！

那么长期生活在沙漠的人是绝不会欣赏沙漠的美的。

沙漠中的马路也看不出像马路，因为黄沙已经湮没了柏油的影踪。

他经过一片戈壁滩，在一个拐角处，听到了微弱的求救声。

他定睛一看，发现黄沙之中埋着一个人，脸上的黄沙已经让那个人面目全非，唯有一双黢黑的眼珠证明他还是个活物。声音微弱的像是春蚕咀嚼桑叶，嗓子是全是沙子的摩擦声。

“救我……”

也许是个陷阱，在这大漠之中，这样的设局经常会在报纸或者新闻中出现。自己是救这个人，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走开呢？

良心最终让光同学走了过去。

当走近的时候，光才发现，那不仅是一个人，还有一辆车。这样的轿车就算在东部城市也不常见，何况在这塞外呢？

立刻，光同学脑海中闪现过很多画面，西部片，警匪追踪，亡命塞外。

也许是一次事故，也许是刹车失灵，反正这个人被困在车里，不知伤势如何。

出于善心，光同学此刻不再顾及那么多了，他把那个人脸上的灰尘抹掉。

那人微弱地说，谢谢！给我一口水喝吧。

光同学把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那人接过来，就缓缓喝了口漱漱口，然后又喝了一小口。

光同学把侧翻的车子上泥土清理干净，真是太难。但是光还是不停的清理，等尘土不见之后，他发现那人的车子有点变形，盖在地上，而那个人只有头在外面伸着。

这个时候必须把那个人拉出来，这需要花很大力气。

当那个人的眼睛露出来的时候，光有点害怕，因为那是一双能看到人灵魂深处的眼睛，像两只火苗一样在燃烧。

灼伤人的眼睛。

光不敢直视。

光凭着自己做了那么多农民孩子的力气，把那个人一点一点，拽了出来。

出来后，那个人，大口大口的喘气。

原来这个人仅仅是卡住，身上毫发无损。

你的车是怎么翻的？

那个人微弱的声音说道。

不是车翻了，是有人算计我，把我的车给撞翻的。

为什么呢？

他们要我的命。

现在我能帮您什么？

把我送回我的煤矿，你会得到一笔报酬的，是你意想不到的。

钱？

是的。

我最缺钱了，可是送他过去，别再凶多吉少，一个有人会要他命的人，可靠吗？

车不能开了，但是尘埃的绳索什么的都有。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还是救吧。

光于是把一扇车门和一个坐垫弄好，把那个人放在上面，光就开始拉着这个人，在沙漠中前行。那个人睡在上面仿佛已经死去，但是那闭目的神情，似乎又像在告诉光，别想跑，否则，叫你好看！

根据这个人的指示，走了很久，大概天黑的时候，靠近了一座荒凉的山林，件件有音乐响起，都是一些撩人心魂的艳乐，还有喝酒吃肉叫骂的声音，四周堆满了煤堆，沿着山坡，散落着各种搭建的简易房屋，人很多，所以很热闹。

到了，小伙子，那个人，忽然从车门上跳了起来。

光猛然一愣，心中不由火起。

小伙子，别生气。这一路谢谢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你绝对是一个可以托付之人。

他猛然呼叫起来，很多人跑了过来。

老板，你总算回来了。

这两天您去哪儿了？

我啊，到阴曹地府走了一遭。

双这话的时候，这个人用眼睛扫着四周，有几个人，低下了头，嘀咕着什么。

有人嫌我太霸道了，觉得整座煤矿都是我的，所以想让我早点去阎王那儿报道，自己好吞并这里的一切。

那几个低头之人，开始扭动着身子，不安起来。

可惜，上天有好生之德，多亏这位小兄弟，救我一命。让我起死回生，来兄弟，让我的这些兄弟们认识认识。

对了，小兄弟，还没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

我叫过。这让都叫我过老板。

光一声惊呼，把自己爸爸告诉自己的事情倾吐了出来。

竟然是远房叔叔。

过老板对眼前的这个小救命恩人，有点将信将疑，但是听这个小子说话和做事，应该有谱，毕竟是个雏，应该比那些老江湖可靠得多。难怪鲁迅先生喜欢青年，因为没有城府。过老板就这样在内心深处嘀咕着，但是姑且当他是真的吧。

于是过老板伸出温暖而又有力的臂膀把这个远房的侄子拥入了怀抱。

人世间所有的相聚都是久别重逢，有人曾这样说。

眼前的这一幕就是这样。

叔侄大漠相逢，固然可喜。

可是过叔叔，眼神之中却有一丝忧虑。

晚上，接风洗尘，这个叔叔，有一大堆妻子，有一大堆儿女，这是很奇怪的现象。光同学一直怀疑自己是在梦里，于是不停的掐自己的大腿。疼啊，看来，这不是梦，可是这不分明是梦吗？光自己都不曾想过自己能进入这样的一个圈子，但是实实在在在这个圈子里。而且这个圈子里有很多女人，只不过就是不知道这些漂亮的女人究竟是谁的，她们又将走向何处。也许这些女人将来回换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无人认识她们，她们就可以重新来过，开始新的生活，对自己的男人和孩子死心塌地。

当吃过饭喝过酒所有人都走了的时候。

过叔叔，把光侄儿拉进了里屋。

这个里屋，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进的。

进屋后，过叔叔脱掉身上的大衣。

沙漠地区，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

做吧，光！

好的，叔叔。

侄儿啊，为叔想问问你，你有什么梦想？

这可奇了怪了，过叔叔不是老板吗？老板能发家，靠的都是横财，怎么会谈起这些文绉绉令人肉麻的事情呢？

叔叔，为何问这个？

唉，侄儿啊，叔叔给你说实话吧。

您讲！

我也曾是一个文艺青年啊！

啊！光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的这个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标准老板相的叔叔和文青叔叔划等号。这不是一个级别的，这感觉有一种老虎吻玫瑰感觉。

我曾经远离家乡，就是为了寻找诗歌的灵感，我行走了一十三省，终于在一个阴差阳错的时间到了这个阴差阳错的地方，娶了一群苦出身的女子，生了一堆无知无识的儿女们，他们不愿意读书，可是我从你身上，却看出来我当年背着书包，满世界的找灵感的样子。所以我才会问你。

你等等，今天发生的事，比我二十多年的生命都要精彩，仿佛一场喜剧已经开演，可是我还没有系好鞋带。

你看看，这是诗歌啊！我也写诗的，你等等。

于是过叔叔从他的书橱里拿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打开后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但是里面的自己异常的工整，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歌。

过叔叔，开始吟诵自己的诗歌。

光听着想去睡觉，但是必须强打着精神。

光，我知道，你的归宿，绝不是这片大漠，这片戈壁滩，你应该有更高远的自我期许，我不会留你。而且我也告诉你，等我老了，我会告老还乡。因为我在这里的天地是我有拳头打出来的，我一旦离开，我的这些儿女们也会四处流散，甚至被人欺负。所以，如果我离开，他们也必须跟我走。这片土地只留给强者。

说着，过叔叔掀开衣襟，露出一把手枪，而光发现屋子里还有一挺猎枪，并且过叔叔出示了持枪证。

所以，你就可以理解我会在大漠中被车撞倒，为什么我问你梦想。甚至我都知道是谁害我，但是我不会去追究，因为这样会让这个地方更不安全，别看这些工人平时对我尊重，那时我手里有东西，他们畏惧，如果不是，我早就已经一文不值。

所以，叔叔不希望你在这里生活下去，虽然有我照着你，可是你每天也要生活在随时被人干掉的阴影里面。

叔叔，其实我的梦想就算出去了也未必能实现。

我知道，但是也强过在这里担惊受怕的生活啊。

那好吧，我在玩几天我就继续上路。

好的，你尽情的玩，走的时候，我会送你，给足你盘缠，一段时期内，你不再会为生活而愁。如果你将来结婚，我会寄上一份丰厚的贺礼。

过老板的考虑是周全的，他不希望这个小子成为将来争夺自己权利的一份子。他只希望人越少越好，甚至没有，这份家产就不用再分了，随自己埋进黄土也可以。

光同学回到自己的客房中，洗了一个澡，这在这个地方是很难想象的，竟然有水洗澡，但是这个地方却能办到。这儿有酒，却不是酒吧，这儿你想要的东西你都能得到，但是这儿也绝非世外桃源，只不过这些人暂时逃离红尘在此。他坚信这儿的人百分之九十都会回去的。

洗过澡，一切都是干净的。光同学掏出一本书读了起来。读不下去，眼前的经历比书要精彩多了。他开始想象自己是一个导演，好戏即将开始。他想叔叔好比一个君王，下面有很多妃子，还有很多儿女，都觊觎王位和王国财富。正当他们想害死自己的父王时，却意外被一个流浪者救了，没想到这个流浪者竟然是自己的远房侄子。于是这个国王的儿女们就开始密谋除掉这个外来者，免得和自己争夺这杯羹。也许觊觎王位和王国财富的不止这些儿女们，还有过往的下属，都有可能为了这个财富和权利，铤而走险。死都不怕，还怕这个？

这下，光同学感觉自己的处境不妙，得想方设法头从这里逃出去。

但是，此刻他太累了，只想睡一觉，就算打他他也不会醒，就算这样死去，他也觉得舒服。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光感觉像是重生一般。那阳光仿佛母亲的手抚摸着自己，光慢慢醒来。

这一天，光同学并没有见到他的叔叔，而是他叔叔的一个手下带着自己游览大漠风光。有说有笑，到很多餐馆吃东西。

但是，越是如此，光同学乐越觉着事有蹊跷。

莫非想赶我走，或者这不仅是叔叔的意思，也是这里很多人的意思。

还是走吧，这里毕竟不是我想待的地方。

不过，在玩的时候，他还是了解了一些风土人情。

据说这里的女性，结婚前要生过孩子，否则没人敢要。恶劣的环境，生存的压力，必然对女性有更高的要求。

其实，光同学也想在这儿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因为他对异族女子从小就有一种好感，就希望亲亲她们。感觉自己对于美丽的事物，自己总是靠近不了，而且不知道是内在的原因还是外在的原因，反正每一次面对自己比较喜欢一些的女子的时候总有一种疏远的感觉，而且渐行渐远。越是喜欢越是不敢靠近，相反见到之后，就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很多是时候，就会失之交臂，就会发出李商隐一样的感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惘然是事后的清醒，那个时候是不自觉的行为。

这是天生的孬种，对任何事情都充满着怯懦，没有勇气去追求。

哦，神秘的魅力的异族女子，只能留做永远的念想了。

第二天，光同学就背起行囊，然后继续赶路了。

出于怯懦的天性，他不会在这儿久留，相反他还是期盼一种稳固的平和的生活，他不想这样的忧心忡忡。

他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以至于他那个叔叔以为他在人间蒸发了呢。还派人在煤矿附近找了好久。

离开那片煤矿之后，光同学一路向西，他忽然想做像玄奘一样的人物了。

在他已有的认知之中，他觉得凡是能出国留学的人，回来之后，所谓的海归派，都能成为一代名流，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本土的和尚反而受到地域和眼光胸襟的制约，反而念不好经。而且这年月“经”是不好念的。

但是身上的盘缠似乎还够，他想起那个南辕北辙的齐国人，这片不毛之地如何是自己的理想之地呢？当年玄奘大师取得是真经，如今自己去是为了什么呢？玩吧，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于是就走，越往西越难走，人烟更加稀少，会说汉话的人几乎为零。

他一路不知倦，经过一座山，褶皱的厉害，他想自己的脸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这样，他忽而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褶皱，他不自觉地衰老了，他不知道。他以为是沙漠地带的干燥造成的。

走到国界的时候，再也不能往西走了，因为没有出关文牒。

遥望西边，是一片圣洁的雪峰。他想如果有一天，翻越了这片雪山，那边的世界是不是和这边一样呢？是不是佛陀当年到达的加湿弥罗国，，有玄奘的那烂陀寺，自己在那座寺庙里应该是一个小沙弥，就算是个伙夫也行，可惜自己不会做饭。也会有遍地的牛羊，还有遍地的湖泊，这片崇高而又脆弱的高原。

取经未必要看到经书，看山未必要翻越山岭，恋爱未必要得到那个女子。人生不仅仅是得到想得到的过程，有时候得不到的反而更加美轮美奂。世人只懂得得到的好，却不珍惜得不到的好。

但是说这没用，光同学真的不能西行了。

怎么办，只能东归。

当光同学转身踏上漫漫东归路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他按图索骥，竟然又走回了那个煤矿，还有他的叔叔。

可是他回去的时候，整个镇子上的人都不认识他，那个长得像他叔叔的人也说没见过他。他还证明在这里住过几个晚上，吃过很多东西。

他们承认有过这回事，但是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且那个小伙子不像自己这么老。

我老吗？光同学不解的问道。

你老不老，你照照镜子吧。

很多人都这样说。

光同学一照镜子吓坏了，镜子里有一张老人的脸。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张脸是自己的。

他摸着这张脸，满是褶皱的脸，皱皮如干瘪的苹果。

但是这张脸分明又是自己的。

不管你承不承认。

难道自己中了毒？

反正没有人认为他是那个人了。

只好走喽。

难道那几天都是幻觉，不可能啊！

当他回到那个城市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脸已经恢复了奶油小生的模样，这一下他不再悲哀了。

真如一梦，幸运的是梦醒了，还有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