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作品

另外的门

文/贺颖

1

2014年5月17日,于己而言,这是个需要格外记住的时间节点:这一天距我第一次在小城读到纸上的地坛,已过去了差不多十个年头。那是座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城,虽不是生身故乡,也已然熟悉得有如手上的指纹。这座地理上并不边远、经济上亦不贫瘠甚至略显富足的小城,最奇特之处是既没有火车站,也没有电影院,自己曾一度无奈而叹,像这样的小城如今不知天下还能有多少,想着应该已是不多了,命运就爱捉弄人,而自己何其有幸就身居其间。电影与火车都意味着远方,地理的,心灵的,当小城将自己与远方阻隔而断,愚顽如己心神所剩的就是于小城几家书店安度梦想了。

事实上那仅有的几家小书店也大多为学校教辅资料,能选能看的很是有限,只是于一个北方的煤炭小城这些显然也已经足够了。而那本书因何会出现于那个黄昏,因何被带到小城,自己又因何而与其遇见,其间到底有着如何的神秘因缘,想来总令自己叹问不已。十年光阴,如今已不能确定第一眼读到的是哪一页,哪一行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就是神秘的那一行字,为自己打开一方另外的红尘之门,让自己毕生幸运地感知到了一个伟大而不朽的灵魂,并于一个遥远的地方自此息息相念。

2

倘若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的时间可以累积来算,自己在北京生活的日子差不多也有五六百个时日了,而终于来到这心心念念的园子,这史铁生的“废弃的古园”,“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的园子,竟是这样的久远以后。

第一次读《我与地坛》这本书的时候就已感觉到了,虽读的都是文字,但这园子已绝非仅仅是个背景似的名称或概念了。多年后的数次重读,古园愈加渐渐自文字深处凸显而出,并无端引人日夜神思。近年已然常住北京,竟仍未敢去,不知道,几近近乡情更怯了。刻意走得慢,差不多十年的愿望,到底得以实现,大约谁也会下意识地如此。这是园外的一段路,离大门尚有一段距离,路旁是几人合抱的古松,油绿规整的榆墙,温润的阴天,几株硕大的银杏树,树干呈现出粗粝的灰黑色纹理,漂亮而惊心。大门左侧一排年代久远的两层简易房,仍留守着老旧的户外阳台,墙壁斑驳起伏,如一卷超现实主义的掩映于婆娑树影之间,令眼前的时光倏然变得悠远漫长。

而被树影与岁月掩映于此的,尚还远不止这些,一个弹着吉他的男孩子,正坐在二楼阳台的一侧,以难得精确的音准专注地弹唱着一首粤语歌,时而高亢时而温和时而低沉,过于专业的粤语发音,原汁原味到令人惊叹,不懂粤语的就完全听不懂歌词了,偶尔尚能辨析出类似命运或梦想的字眼,是一首曾经很流行的歌,曲子很熟悉,想不起名字了。门洞边走来三个人,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高中生的样子,自园中出来,轻声说笑着,脚步不慢,忽然听到歌声,三人就渐渐止住脚步,依次立于一株高挺阔大的国槐树下,如石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倾听着二楼阳台上的歌声。一刹那,眼前如一幕青春剧正徐徐拉开幕布,命运,梦想,是的,已足够人交出自己的声音,亦足够停下匆匆脚步执意地驻足聆听了。他们头顶国槐树阔大的树冠,此刻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透明,透明到可以清晰看见每片叶子上,如婴儿血管般、如发丝般精致的纹理,一枝挨着一枝,一丛守着一丛,一片连着一片,也每片都独立菀在,薄如蝉翼色如青玉。

3

珀西·比希·雪莱,英国浪漫主义诗人,英国文学史上最有才华的抒情诗人之一,柏拉图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作品中最为读者所经年传诵的是抒情诗《西风颂》中的结尾“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1819年,诗人移居罗马,并于同年完成了他的代表作,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关于普罗米修斯的神话古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以这一神话为蓝本写就了蜚声世界的悲剧三部曲,而最后完整地流传下来的只有第一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从后两部遗留的片断看,全剧是以普罗米修斯和宙斯和解而告终的。时而想起,常深有不解,这“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何以竟将举世经典的悲剧以传统的和解告终?我们今天已不得而知。而雪莱的“普罗米修斯”没有和解,亦没有宽恕,唯有璀璨的号角,刻意剔除了神话原型的多样性、复杂性。以剑芒般的锋利,诗人将黑暗与光明一分为二,回返童年似的纯粹、无畏与天真。在这部充分表达了雪莱的哲思与社会理想的作品中,他凭着不屈而博大的力量与精深的思考,将灵魂中的锋芒、诗意与奇幻光辉,倾注得瑰丽无比。

“满面灰尘的巴比伦,在园子里碰见了他的影子,那幽暗的影子,是人的灵魂……”被称为“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文明古国”的巴比伦,以及《圣经》中的“伊甸园”,在雪莱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里,显然意指仙界人间权位的至高者宙斯王,宙斯王徘徊于这部卷帙浩繁的诗剧,看来亦曾徘徊于一座园子,而那令他满面灰尘的、碰见人类灵魂的园子,是什么样子的呢?是神界的伊甸园吗?还是如我眼前一样的一个人间古园?这园子当真适宜这样漫无目的地想,更想到了关于人与神,那么神果然是过去的人吗?人果然就是未来的神吗?而人类的灵魂呢,真的是神的影子吗?

4

这就是园子的大门了。不新不旧的三栋红门楼,门楼向上而望,几只雨燕极有趣,远远飞进门洞,继而亮相般地自门洞中反复穿行,飞回来再飞回去,再反复,仿佛特意赶来,仿佛空中表演高难度动作的微型机群,引人惊叹不已。抬头久久望去,它们可是每天如此奇异吗,还是只在这样特殊的天气中表现,是在以特别的方式预报未来的雨吗?对了,或许是在欢迎一个长久心念的人也说不定。这不是多情,在自己多年莫名的念想里,的确有它们长久地穿梭其间,雨燕,这些在先生的作品中数次提起的生灵,雨燕。常常想,它们之所以被反复赋予出场的权利,也许因为它们在先生无法自由的身体里,象征了几乎绝对的自由,如果愿意,一个常年坐在轮椅上的人,完全可以将自己的灵魂披服于小小的雨燕翅膀之上,享受片刻的独立,并令梦境的飞翔成为可能。

说起先生,在自己隐秘的心神深处,除了鲁迅,史铁生是一直以来最值得自己称作先生的人,此处的先生,好比一种恰当的解救。面对这样的灵魂与生命,几乎没有什么称谓会是准确的,此处的先生,于自己的心意而言,可能大致说先于人类而生、而思、而活、而归的人。“先别死去,再试着活活看”,磨难与不幸,于先生而言,更多的已是跃然于周遭人的状态之外,对命运及生命、生死的刻骨审视与不屈打量。

有时候就觉得先生该有着吉卜赛的血统,你听吉卜赛民歌怎么唱:“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身躯是用来相爱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而灵魂是用来歌唱的。”这可不就对了吗,先生大半生困陷轮椅,而他的时间却比任何人都充满着自由的流浪,哪怕就说流浪着这整个地坛,将一方园子熟悉到如先生之境,怕世间也再无二人。况且先生的脚步其实从未止于此,“我一心向往的只是这自由的夜行,去到一切心魂的由衷的所在”。其实先生早已不是向往,先生的脚步,已然神奇地遍布宇宙的时间与空间,自由出入而无有所碍。先生的身躯自是别于常人,但先生的爱却超越大多数人,这里的爱与相爱,是天地难觅的刻骨深爱与慈悲,是持诵深爱对人间的执意度化。先生以轻轻地离开,完成了对生命的遗忘,通透而彻底,而先生的灵魂,这个“半生视生病为职业”的人,果然片刻亦未停止歌唱,哪怕多年在最安静的古园,他的灵魂亦在奏响命运的锦瑟琴弦,“昼信基督夜信佛”,寂寞与痛楚、磨难与不幸,灌育出这颗绝世之心,生命因此有聚散、有枯荣、有佳音、有菩提,从未枉然。

5

地坛,又称方泽坛,中国最大的“祭地”之坛,而引人心动的自不是这样史料中的历史身份,是此刻进得园来虽游人已纷纷,安静不再,虽一切已与书文中的古园相去甚远,而自己仍然瞬间就感知到一种别样或熟悉的气韵。弥漫着的安谧、庄严与神秘,缓缓荡过身畔手边。不知道是自己久念的心,一厢情愿地赋予了这个熙攘的黄昏此般情怀,还是这园中的气息果然经年来从未改变?不过人心的力量毕竟不应被低估,人心与命运,且就只因先生这繁的一世一生,足够被全新解析与注释。

至于命运,爱默生早在多年前就对世界淡然陈词:“你们认为我是命运之子,实际上,我却在创造着自己的命运。”这样一来,爱默生就从人而已然越为了半神,也对,一个创造并确立了一个国家民族精神的人,一个被称为“国家文明之父”的人,确已为半神之身了。不过自第一次读到爱默生的这句话,便觉得这句话几乎就是在描述先生安静而壮阔的一生。

如果说命运这种事物当真可以反过来由人来创造,那符合这样评判条件的人,我想应该不是很多。眼前越发熙攘的人群,来去间有的从容有的透着紧张,有的智慧而有的显出愚钝,有的灵秀而有的憨顽,有的天真而有的狡黠,有的朴拙而有的复杂,不过却能有几人动过自己的命运,更不用说创造。园外的,大街上的,更多的,城市的,村野的,能有几人?有是一定会有的,但却没有几人。

更多身体健全的人对命运选择的都是顺从与听凭,更莫说被病痛、磨难与不幸羁押的嫌犯。

“每个人都是生的人质,死的贵客”,太“朝不保夕了”,生的人质,死的贵客,朝不保夕,区区十几个字,就将整个人生的荒诞与无常参破,亦将蛰伏于生命骨肉与灵魂中的沉沉痛楚取出,轻拿轻放于身体之外。身体一轻,灵魂就可以自由穿行了。甚至连希望与绝望,亦都神秘地变得遥想呼应了,仿佛注解着荷马在《伊利亚特》中对希望与绝望的诗性手笔——“能在希望中获得的力量,在绝望中也同样能获得”。据说希望与绝望有史以来一般大相径庭,我想如今它们倒应该和解了,无论因为一致对外的彻悟,或者源于对彼此的深刻感恩。

灰喜鹊们就不用了,不用管希望与绝望、灵魂不灵魂的了,灰喜鹊们想什么时候自由穿行就什么时候自由穿行。至少以人类的眼睛看来是这样。这片林子当真很大,林子一大,还真就什么鸟都有了。你瞧瞧吧这些小家伙们飞得,远远的箭一样飞起继而再俯冲而下,小小的鸟儿看得人惊心动魄。而后就随意落在园中一处,然后就稳稳地叫。不是喜鹊惯常的叽叽喳喳,却是奇异而陌生的笛子一样的声音,甚是陌生,这园子果然奇异,凡于此,一切就都有了不寻常之处。然后附近就有短而促的接连与之呼应,反正也听不出是什么鸟。布谷鸟来了,布谷鸟我认识,一长音尾缀上一串短音,节奏鲜明稳重,不急不缓,毫厘不爽,仿若声音的时钟。还有的切切急急,只闻声音,看不见身藏何处,如母亲心上对孩儿沉沉地寻觅与呼唤,听得人感伤温暖。

另一种极性急的,也是看不见在哪儿,就听得一直一直地叫,叫得人如此心生担忧,担忧何时停止,担忧小小鸟儿发生了什么,担忧这嗓子可必定要叫得坏掉了。有急的就还有极有耐心的,叫上一声之后,好久甚至都将要忘了的时候,悠游地复来上一声,沙哑,低沉,似乎只为明示一下自己的存在,仅此而已,说不出的傲慢与散淡。

雨燕也来了,在林子里飞,在小路上飞,雨燕多,也成群也不成群,随意自在。第一次认真听见雨燕的叫声,竟全然婴儿似的,以至竟带着婴儿的奶香,明快,尖利,响亮如笛。平生仿佛也是第一次这样认真而细腻倾听自然的音乐之声,无与伦比的丰盈与富足,遗憾自己对音乐懂得少,但也忍不住想得异趣横生,人类的乐器的发明,一定源自对自然的模仿与无限接近,或者是身怀再现自然的渴望,从而诞生了乐器。而今天,它们还能否相互闻听相互懂得,相互识出彼此所蕴含的内容与含义呢。

林子外一处规整的方形草池,靠近东门的地方。这一池草木均无端生得诡谲,明显异于他处。仿佛园中最老的古树都在这儿,肃穆惊心,粗的要几人合围,三五百年以上,细的也要两三人合抱,至少百年以上。想来这定是先生笔下反复出现的“园神”了,这些日夜沉默的神祇们。

池中草地疯长,不似别处的修剪,应是刻意的放任之。这草看来也心性谨慎,虽说疯长但却只长到脚踝以上膝盖以下,便不再向上,而后似在报答园丁的不斩之恩一般,纷纷向四下倒伏而去,似在表明心下的无尽谦卑。只是这样羞怯细腻的心事,表达起来却已不似初衷,一丛丛一簇簇深沉油绿,随意为之,已无有几多羞怯,唯见繁盛与猖獗,深深远远的这一片,怎么看都像一片激流涌荡的深绿色海洋,古树寂寂立于其间,这些静默的“园神”们,此刻皆成了“海神”,星光渐渐升起的时刻,果然有淡蓝色的微光覆于其上,月影也于其间淡淡晕开,诸神之地,夜幕降临了。

6

荷尔德林也喜欢夜晚。他说“我在黑暗的夜里,走遍大地”。要不就是人一旦成了诗人就开始格外喜欢夜晚。甚爱夜晚到迷恋的自己,坚信夜晚从来不只是与白昼时间段上的区分,而是一种时间本质上与白天的神秘分别。最难忘是小时候,混沌知晓了所谓宇宙天地的概念,闻听了星球的含义,自此一到夜晚就无端觉得自己到了别的星球,说不出啥名字,反正就绝不是白天生活的地方了。那时小,连诗都还没听过,也不懂诗,就只是迷恋夜晚,或者说是迷恋那些夜夜准时赶来,远远近近明明暗暗的星星们。乡下院子的大门前有一块平平整整的石头,只要不太冷,一到晚上就会呆呆坐着,看天一会儿比一会儿变暗,看那些在村间一直闪亮的星星们。有时候是一颗接着一颗,像村里的灯火一样纷纷亮起,有时候是一眨眼没留神,就齐齐地都亮了,像魔法师诡异的法术,有时候一些亮了,一些就不亮,像不开心的小孩儿,任性地闭着眼睛。

每到这时,就全然相信自己已来至别的星球,因为周围的一切,在星光月光下早已不是白天的样子了,绝不是了。你看啊,连家里养了多年的黄狗也不是了白天的黄狗了,房子,树,墙头上开的熟悉的蚂蚁花,院子里的菜地,连门口的柴火垛都完全不认识了。

这可真奇怪了。呆呆看,小小的心眼悸动着,疑问,惊喜,但一般都不与人说,反正也说不清楚啥,反正说了也没人信,就自己悄悄享用这个巨大而惊人的秘密,有时候也不想忍受,秘密大到小小的身体已然包裹不住了,却仍然要守口如瓶。有时自己能感觉到鼻尖上暗暗冒出的细小汗珠,紧张的压抑着微小呼吸,兴奋却故作平静的忍耐。既是别的星球,就容易想成神仙遍地,法力无边,夜晚因此简直成了自己穿越宇宙星河的神秘法宝。直到大人们把自己喊回去睡觉,大约都还会有些恍惚的。

但我仅限于此,我还小,不会写诗,不会表达,只会放任年幼的自己,沿着感知到的含糊意念或上天入地,或静静倾听,最大的本事就是恍惚了。不像荷尔德林张口就来:“待到英雄在铁铸的摇篮里长成/勇敢的心/像从前那样乘着夜色,去拜访万能的神祇。”

这几句是几年前偶然在一本荷尔德林的诗集中读到的。感谢译者,对于陌生语言作品的阅读,一直是自己的心结,既渴望聆听世界上伟大的灵魂,又羞愧除了我美丽的汉语,根本无法阅读原文,而如今好的译本果然也太难遇了,有时偶然买到一本译句经典的好书,就忍不住在心里重复,这译者就是功德。

荷尔德林的德语原文自然读不懂,但这句话作为汉语译文的诗歌本身而言,已足够动人了。不是吗,英雄,铁铸的摇篮,勇敢的心,夜色与神祇。单这些意象,已令自己禁不住反复咏叹。神祇,是的,夜晚才令人想到神祇,或者说神祇大多出没于夜晚。从前的,现在的,未来的。这句诗在眼前的夜晚如此清晰地铺开,我知道,不仅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喜爱,而重要的是自己相信这诗句中的英雄,便是在说先生了。这英雄就曾经在这里成长,这古园,便似那“铁铸的摇篮”,在这里,他生出世上勇敢的心,而今,这心正乘着夜色,拜访天堂人间无数万能的神祇。

7

夜一清凉,园子里的各样好戏就开始。如今这古园已然不古了,至少古意渐淡,与更多其他类似的地方一样,在眼下的健身养生热潮里,正被暗暗赋予全新的阐释与走向。

此地坛已非彼地坛,至少绝大部分已非那曾经的“古园”,但这不妨碍自己的感受,因为感受基本上只关乎灵魂,而灵魂毕竟是自由些的,并且这世上,说到底总有些东西是允许深藏于心魂深处的,允许不被红尘世态轻易收割,这也许是神灵赋予人间难得的慈悲吧。

迎面而来的京腔京韵的当地人,南腔北调的外地人,晚练的音乐人,亢奋的舞蹈队,头顶飞过耳边响起的乌鸦麻雀布谷鸟。一切都仿佛在重复过去,又似全然重新开始。傍晚的园子看来最热闹了,而这地坛曾经的、格外的深意也许如今已越来越少有人懂,更加少有人记得,这繁华背后曾经的万顷荒芜,荒芜中一个伟大而不朽的灵魂,顽艳,哀痛,辗转,破碎而璀璨———曾经于此私设过的、另外的、不同于园外的秘密红尘。

人越来越多,人过多的地方,大多预示着灵魂该自觉地规避。该回去了,反正还要再来的。本想沿原路而返,怎奈路痴复路盲,全然失了方向,随意走吧,走到哪个出口都是命定。抬头发现星星已升起,而夜并未黑尽,园中路灯低低地亮了,这样奇特的光的组合,让自己想起十年前那个小书店门口台阶上的光,多样,繁复,犹如一种光线的重奏,既寂静无声,又似叮当作响。

园外,可见城里的夜晚灯火已然亮起,将园子合围其间,四面楚歌一般。地坛的上空,暮色正暗暗合拢,隐约而略显诡谲的殷红色,亦仿佛像是十年前那个春初的黄昏,西天刚刚消退的晚云,转而正奇幻地再度升起,时间就有了刹那的倒流。

仰天而望,不由想,这景象应该不是第一次出现,或者每天如此也说不定。那么多年前呢,多年前先生也是这样每天守着这些光亮,是时间的重奏吗?以日日对付那些绝世的孤寂。那时园子里人是少的,但这些光不会少,还有那些鸟不会少,那些树,那些“园神”统领的生灵们。还有顽固依附于先生的病痛,残缺,人间的无助、叹息、疑虑与不幸。先生每天看着它们,年年月月。只有在这里,磨难与不幸对人的苦刑,才有了度化的意味,可这样的度化也未免太疼了。哪怕度化成神祇。罢了罢了,以自己愚顽浅陋的心,怕是难解这其间奥秘,但愿这里有着更深刻的秘密、不为人所知的意蕴,比方说在先生那般每天的注视中,到底是不幸与磨难度化着先生,还是先生度化着不幸与磨难。

关于度化,其实先生已然说得最好:“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这样的度化,便几乎就是对神祇的吁请了。神祇,天神与地神的总称,帕斯卡尔也说起过神祇,“神祇在埃及到处都是,他们正注视着摩西一家”,想着也对,埃及的神祇必定是多的,到处都是的,我们横竖是没有那么多了,但这地坛之处,不论多少,不论有否天神,至少该是有地神的吧,那这地神,或就是园中的那些古树“园神”吗,或者另有他在?而他们有否如埃及的神祇们,日夜注视着一个人,一个轮椅,一些轮椅上静止的存在,或轮椅摇动的时间?以及一个人轮椅之上的整个人生,绵长的痛楚、磨难与不幸?

是的,“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好吧那就不论了。就且如“园神”说的:“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这一天无风无雨,无寒无热,无霜无雪,在我的北方,初夏的夜晚,这样纯粹静谧的时候不是很多的,而我恰深爱这样的安谧。北京的夏天,也许就都是这样的夜晚,也或许只是一个偶然,总之眼前时间的沉默中,似蕴含某种秘密而浓郁的力量,引人坚信,这是园中独有的风水,大约京城唯此一处,别无。

8

一般而言,很多地方从向往到亲历,给人的感受大多会沦为不过如此的黯淡、沮丧或失意。北京,给每个人的感受必也千万种差别,各有不同。

幸运的是,当我从屡次的旅人转换成居住者,我惊喜地发现我是幸运的。北京,这座我挚爱的城池,以出乎自己意料的悲悯,无声而深沉地拥抱了我,我的前生今世,甚至无法指明的来生。三生石上旧因缘,大约应该就是此意。偌大的城池,渐渐自己方才晓得,于我而言,甚至每个角落都让我无端牵挂,无由予我温情与恩慈,只若说最令自己心仪的,怕仍是地坛了。马克思说“世界的的样子,就是每个个体心灵认识的对象化”,也许是吧,每个人的确都会从纷繁的世界中,下意识地找寻与自己精神质地最为接近的那一部分,而成为自己最终对世界的指认。譬如说自己对北京定义为忧伤,一度引友人歧义,但我一直悄悄固守于自己的感受,不论从前匆匆而过,不论如今日夜相守,她于我确乎历来如此:越热闹,越忧伤,越繁华,越苍凉。并恰恰就是这忧伤的、大提琴般的音色,将无处不在的深远、辽阔、慈悲,以及贵重的时刻,弥散于每个街角,每座园子,每夜繁盛的灯火,也恰是这忧伤,沉沉地打动着自己。而这一切,都在这园中找到了回应,深远、辽阔、慈悲,以及贵重的忧伤。

5月27日,午后,第二次来到地坛,与第一次相隔了十天。这一次书带来了,仿佛小时候一样,计划着一个幼年的仪式。是的,必要在这园子里读一次的,亦是多年的愿望之一。意料中的隐隐兴奋,甚至有少年时初恋般的莫名心跳,都有。也有陌生,比如自己以一个成熟的中年之身,在古园的午后数次泪奔,以至必要停了多次才读完整篇文章。

事实上十年来已经读了多遍,最爱的枕边书之一,每隔些时日总会再重新读来,总有不同。曾经让泪水湿过眼睛的地方,一次次再落泪。但坦率地说,却唯有这一次令自己尽情痛哭。那些句子、段落,一度觉得已熟悉如斯,如今却再次纷纷生出陌生的疼痛与战栗。都有些恍惚,是否从前那么多次,自己从未认真读过吗?不由几番心生狐疑与愧疚。新鲜的如潮况味,深郁如海,厚厚围绕自己的魂魄身心,如浪如涌,隐隐地温柔地冲撞着。感怀、愧疚、疼痛,甚至有些竟类似莫名的委屈一般。把自己交给老树下的一把长椅上,在人迹清静的午后,偎在一角,放任自己哭得无声而汪洋恣意,安宁,激荡。

多年来常被友人戏谑心如陨石,冷硬寒凉、荒寂无觉,并久了自己亦认领了陨石般的心,果然亦常有遥远莫名的冷寂与荒芜,或是自己心魂中果真缺少些人情味吧。有时就因为意识到这样的残缺而刻意投身人群,却总事与愿违,大多总落荒而离开。有时无端的恐慌与绝望总是有的,是对自己的质疑,质疑自己的灵魂当真已然石化了吗,否则因何除看书写字,其余诸事总是少有情趣,总显得很是没用的样子。严格说这并非己愿啊,自检内心还是对生活满怀深情与热望,亦欣喜向往于充满意义与热度的生活,只是的确努力的结果大多不佳,难免沮丧与羞愧。

因而此刻的痛哭是快意的,感觉亦奇妙无比,陨石熔化原来是有声音的,有些像冰在水中,窸窸窣窣,碎裂开来,疼。

何以会如斯呢,是缘于离得近了吗?近到已然身置其间,所以格外感知到文中所示的力量吗?也或许与年龄有关,生命与生活、文字与文明等予人的滋味种种,在不同的年龄确会有更广阔深入的感知,这该是另一部分缘由,也许吧。这个午后是有些异乎寻常的,令人想到类似于永恒之类的词句,先生说“多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我用泪水洗过的眼睛看着眼前熟悉而新鲜的字句,用一个母亲的声音对他说:“其实孩子,因为慈悲,所有的稍纵即逝都将成为永恒。”

9

仿佛沉默的、近乎异类、丧失本性的孩子,忽然回返孩子的天性,几近神秘地发现了一处不可救药喜爱的地方,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其实灵魂就在上面打滚,撒欢,不再理会这些或那些,耍赖似的,尽情尽兴,在太阳下奔跑,在细雨中呼喊,在星群下静默。

郑重发现,坐在这里,必是要一手拿着本,一手握着笔的。这原是多年来看书的一点怪癖,就是看书时必要一手拿书,一手铅笔,用不用先不说,没有笔在手,是万万不敢打开任何书的。无笔在手,若看到了好句那就不知有多折磨,就如辗转几世寻得心爱之人,相见之际却被缚住双手,粘住嘴巴,那可当真要了命了。而来到一个地方产生与读书如此相似的感受,还是平生第一次。

是的,这古园已然是一册天地间的时光之书,是一个不朽的灵魂,不经意间为俗世赢得的巨大慈悲,是红尘间一方另外的红尘,另外的门。身居异乡,无论喧嚷街巷,无论独处斗室,时而就如魂魄失却般虚落落的,失了人形似的,无有缘由亦无须缘由。而今行于此间,与这花虫草木对视,闻得鸟吟树静,整个人无端就渐渐具了人身,具了人身的分量,就是走在春天解冻的松软的泥土上,回头能看见留下清晰脚窝的那种分量。真好,这感觉像什么呢有点儿,像一个荒原之上长途跋涉的人,似也并未觉得有多累,只隐秘地微微恍惚着,是不易察觉却清晰而在的那种恍惚。直到走进一片森林,看见一座林中木屋,大大的太阳光自树尖上倾泻泼洒而下,整个木屋就弥散在一片金子的碎屑之中,或者像无数细小的钻石,浑然不觉飘浮于轻风里,彼此微微撞击,正撞出真实而空寂的通灵之音。

在一株古树的阴凉里站下,远远一个老人推着孩子走来了,一边给孩子唱着曲。婴儿车里的男孩儿应该周岁左右,圆圆的胖脸蛋,眼睛小小的,无端生出不完美的怜爱。一个中年女人推着一个耄耋老人,全套助听设备在老人头上,老人很开心的样子,仿佛一个刚入职的报务员,老人气色尚佳,唯目光略有混沌,想来该是帕金森病的康复阶段。女人很耐心,感觉应该是女儿,在一个一个教老人识数,从一到五,再从一到五,再从一到五。人类的童年,从耄耋老人身上重新开始了。走出很远了,还能听见女儿不紧不慢重复这五个数。后来在大门口一侧角落的椅子上,又发现了这两个人,老人应该已在轮椅上睡着了,头和身子微微前倾,一种孩子似的憨态,夜幕初降下,无端透着刻骨的孤寂,旁边的女人正在打电话,与刚刚似判若两人,双脚搬上椅子,自在地靠着椅背,话语间已是一口地道的云南方言,高低起伏,笑语欢愉,时而忽然压低时而笑着扬起,反正一句也听不懂。一刹那明白了,这是老人和保姆。你看这又让人想起命运,命运可不就这样,一对完全素不相识的人,就因为命运而生活在一起。老人若尚还清醒,不知会有多想自己的孩子们,而必是因种种缘由而不易见到。离家做工的云南保姆,一定同样想念自己的亲人孩子,却不得不离开家园远赴他乡。

推着婴儿车的老人又走了回来,车是空的,婴儿在爷爷肩膀上睡着了,涎水流在爷爷衣服上。一对迎面而来的中年夫妻,因为对前面小路方向的选择不同而选择分道扬镳,少年似的一左一右相背而行。另一条长椅上,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儿,长长的椅子上都是翻开的书本,而少年一本也不看,仰头在椅背上,正安静地看着天空,此时天蓝如玉,云随风行。对了,还有男孩儿身后的林子里,一对白发老夫妻正相互按摩脊椎,两头雪白的华发,在翠郁的林荫里,美得格外令人顿悟。

一些人就这样入了自己的文,有些人也似乎在擦肩的刹那观察着自己,不知道这些人里面有没有人也如自己一样舞文弄墨。忽而心生意趣,若当真有,自己在别人的文中该被如何描述呢?

太阳有些西斜,低头忽然看见的影子。想起那年去山东,几个朋友在曲阜,自己曾在一株几百年的古树下拍了张照片,甚是喜欢,当时被一友人戏谑而称为树魅,大家则群起而称是。而当此刻自己长久地于树下冥想,若果然有人如自己一般在观望这园子,甚至已觅见了自己的些许行踪,大约就会如此写道:……走过园子里的很多地方,然后这女人大多会于那树下站住,或仰望或只默立,沉浸许久,状如树魅。

10

天色渐入黄昏,路灯一盏挨着一盏亮了起来。这是夜与昼的擦肩,或者更近似于交叠,天空仍是明亮的蓝,无数雨燕飞剩下的天空里,夜晚正安静而充分地到来。

被一种暗暗的水声吸引,簌簌作响,不刻意却隐匿着力量。寻声望去,是草地里负责给水的塑胶管,自某处裂开了一个口子,强大的水压将原本缓慢有序的水流,从裂口处挤压出来,形成一条喷射状的水泉。忽然发现这条水泉所喷射的地方,草苗就格外茁美,葱郁旺盛,与周围的草地形成极大反差。不由心下一惊,这多像人间的命运,充满人类全然无所知无所感的多少偶然,这泛泛一点的人间所在,竟就蕴含着天机,如何不令人在心里叹美,到底这世界还有几多神秘几多蕴含,等着愚顽的人类一一走近。

晚跑的,散步的,歌唱的,嬉玩的,一切似还在有效地重演,只不过与这园子一样,规模有了放大。而人类命运的质地,会否因为数量的改变而改变呢?仍不得而知。那些树都在,那些“园神”们,那株死去的古柏依然在那里安睡,蓬郁葱茏的藤萝,都原样而在。行至东门的入口处,偶然发现树下竟然有一个人,不晓得是何种腿疾,不过不是坐在轮椅上,而是在一辆小型的机动三轮车里,两侧的车门都开着,人该是倚靠于车座之上,看不见面目,唯双拐安立于车门旁,仿佛是昭示,仿佛是抗争,仿佛是驯服。

“我手中的灯笼,使眼前黑暗的路途与我为敌。”归来的小路上,一直用手机“百度”先生的词条。原来记得也是看过的,再看发现内容丰富了很多,满是慰藉。屏幕的亮度,果然如一盏灯笼,将一场被系统归纳的人生浩荡点亮,刹那间就将人裹挟其间。同时也着实令眼前的道路变得格外不平,当真与己为敌一般,甚至不敢迈开步子了,不由想起泰翁的诗句———“我手中的灯笼,使眼前黑暗的路途与我为敌”。

黑暗,惯于与光亮为敌,这是自然的天性,是人类眼睛的发现。而关于黑暗,若动用灵魂,则更仿佛梭罗那句:“黑暗与谦卑一样,都能揭示天堂的光辉。”

百度上,一个生命一段段的质地与温度,痛楚与呻吟,明澈与欢喜就此展开,相连而缀。慢慢地,这个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远的伟大生命,就有如再次归来一般,变得如斯清晰可辨。人们无尽的纷纷追思,在长长短短的文中弥漫,引人唏嘘,读者的炽念炽语,荡气回肠。读到“2010年12月31日凌晨3点46分,史铁生因突发脑溢血在北京宣武医院抢救无效去世。根据其生前遗愿,他的脊椎、大脑将捐给医学研究;他的肝脏将捐给需要的患者。”自己已然微微战栗,泪若泉涌。一种蔚为陌生的剧痛引着灵魂游便全身,灵魂仿佛被一种电波暗暗击穿。一个“一生以生病为职业”,历尽人间炼狱般生活的生命,临了以自己最后的肉身度化了人间——以自己精魂不灭的慈悲深爱,终将自己的肉身化作天宇间的舍利子,如此,果然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11

这是条自己走了百千次的小路,从地铁站到住处,时间来得及时大多愿意步行。白天晚上不一样。晚上略显斑斓锦瑟,马路另一侧的豪宅,金橘色的光效,将一幢幢高屋勾勒得如墨蓝色天际下的童话,退去了白日里的荒诞冷傲与孤寂,此刻平添了温润与唯美,而整条路上的路灯亦是同样的金橘色,这素常的灯光,与对面的光效彼此呼应,今夜这条街就渐渐有了更为不一样的气质,仿佛一条微微跌宕起伏而至的黄金缎带,透着稀有的光。是的,天堂的光辉,这样的夜晚,这样一段段读过,一步步走过,便是目睹着天堂的光辉。

五月的北京,已然盛夏,难得夜幕刚刚降临的清凉,总引人流连。而今夜注定无法安眠,除了这漫长的思绪,更缘于对一个伟大生命不朽心魂的深度靠近,那里有天堂的光辉,更有红尘人间之外的红尘。这另外的红尘是人间的奥秘,是时间与存在、肉身与魂魄的双重秘密,是安放希冀、天真、信任、想象,爱与温暖、智慧与圣美及一切神秘的贵重所在。

宇宙世间到底是因其充满无限的未知与可能,才令人类感知永恒的魅惑,人类唯因如此,才有了不朽的想象,反之,亦正因这想象,令世界有了存续的可能。

这么说吧,也许世界非是因为客观万物的存在而存在,非是因为时间的存在而存在,唯只凭着人类的不朽的想象与深刻的信任而存在,或者说,是人类的精神力量、灵魂能量创造着宇宙,并持续引导着天地洪荒的走向。按理说这是神做的事,而人有了灵魂,其实就有了神的气质。

如果恰好你愿意想象,并愿意动用灵魂来信任这想象,那便有了神秘的力量。智慧的心灵,必是对世界勇敢地想象与信任者,正是这些心灵创造了世界的童年,并正在奇异地创造着世界的未来。

勇敢地想象宇宙,最关键是坚信凡我们所能想象到的,都是真的,而不是仅仅作为幻想作品存在,这很重要。比方说关于生命,关于生命的终点,其实并非只有一个去处,而是有着若干其他的路径,比如众多科幻作品中不同维度的时空中那些所在,应该都是生命可抵达的,而这些门尚未为人类真正洞开,只是源于人类对此想象的信任还远远不够,或者说尚未开始。

人类生命从古至今基本尽数走向死亡,而事实上也许并非是生命必须的终点,而仅是听从了人类的思维惯性,从而滑进了惯性的生命指向而已。而想象力就如同一把钥匙,在强大而深沉的信任力量下,足以打开一个又一个我们从未去过的时空维度,他时空,逆生长,并一次次完成神奇的相遇。

这个夜晚,我再次确认了这许久思虑的一切,并由此对先生并非永远逝去、而仅仅是神秘地抵达了神秘的他时空,并正历经着美好的全新生活而深信不疑。

12

一直以来关于神秘,有件事自己总无法弄清楚,就是对方向感的错位。这样的错位,到底是素日里大家说的转向,还是因为人的身体中关乎方向的某部分先天异常所致,自己不得而知。事实上我觉得这些都不能说服自己,作为一个笃定的神秘主义者,我更愿意认定这是世界上的诸多神秘之一,只不过尚还远远未被人类识得而已。

在我的住处附近有条街,静幽幽,极适宜散步,但此街的南北与东西,在我的感觉里就永远都是反着的。反得气度雍容,反得长歌停、短歌歇,反得深沉严谨,反得诗画皆然。

朋友们试图用各种方式提醒我,均无效,东西走向的这条街,无论如何就必须是南北,且后来自己竟不敢逼迫自己再去更正,因为有一次,当自己试图全力调整大脑中的方位罗盘时,竟刹那头迷目眩,险些晕倒,甚至心悸气短,自此便再不敢纠正,且随它吧,这强硬的一颗陨石心,至此也正儿八经地实现了“从此不问南北与东西”。

一次一个朋友偶然又提起,说那有何难,看着太阳不就啥都好了。对呵,可不就是,我几乎有跃跃欲试的冲动。

但这一次不只是事与愿违,而是身心魂魄的彻底沦陷。那天傍晚,自己因而有一个更为奇幻的发现,彼时正是夕阳西斜之时,大太阳应该是正向着西方慢慢沉落,走在街上散步的自己,应该是沿着这条街自东向西而行,因为太阳就在前方,抬头便可见。而就在抬头的刹那,忽然真切而惊异地发现,这红艳艳的大太阳,确凿无疑地正沉落向北方,也就是说那天的太阳,成了我心里奇谲的“夕阳北下”的重要证据。

没人会相信我。我在街头的树荫下,冲动地想告诉匆匆而过的路人这一时空奇观,但我知道,没人会相信。但我知道这是真的,不仅仅是一个生命个体一厢情愿地相信。我知道我们生活的世界,尚存有诸多人类无解之谜,而唯有对那些神秘的认知,才将证明我们的灵魂尚未全然祛魅,尚存有些许远古先民们感知万物的通灵之气,而不是相反,像现在的生活一样,一切都犹似一道索然的计算题。

在街头的树下,再次感觉到了幼年时在门口看星星的悸动,巨大的异位感,陌生感,甚至鼻尖上都同样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平静地向前漫步,而我知道,我的心里,正经历着一次人类久已失传的时空逆旅,也许短暂也许旷日持久,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返魅已然开始,并终将回返人类神秘而纯粹的童年。在街边的椅子上坐下,认真地看着夕阳北落,恍若再次身临其他的星球,经历又一种另外的红尘。那场景至今仍在眼前,神秘、罕见且唯美,如空似幻又真而真切。

选自《十月》,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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