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现自己死了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八点。天已经亮透,你的亲人,全趴在你的肉身周围,嚎啕大哭。
你没有见到你的儿子。因为他正从外省开车往回赶。车上还有你的外甥和孙子。应该快到了,你想。
你仔细看了看这具在尘世中活了七十多年的肉身,你惊讶地发现,它是如此衰老,难看,你都不愿再多瞧一眼。
不多时,你看到他们一脸哭相地跑进院子,围在你身旁,你觉得遗憾:到底是晚了。
你的儿子不住抹泪;外甥呢,一脸难过;孙子,刚过十五岁,半大小伙子了,眉宇间依稀有你年轻时的模样,没有任何表情地站着……你觉得满意了,这下人够了,最后的聚会开始了。
家人分头行动,敲锣的敲锣,唱戏的唱戏,最后屋里就剩下了你自己。外面热闹的离谱,屋里安静的出奇。没人再理你这具肉身。你并不生气,你知道它过几天就会是一把灰,埋起来连阳光都见不着,更别说这外面的热闹。
你在院子里看见了为你置的灵堂,刚好有人将一具空棺柩放在中央,你知道那肉身就要在里面躺上几天几夜。是啊,只有这里才最适合,否则,人们怎么能表达哀痛呢?怎么能顺利完成这死亡的仪式?对死者来讲,别无选择。你只能任你的肉身摆在里面,供人祭奠。
你的儿子确实能干,不到中午,遗事基本操办妥当。满院的花圈、纸器,满院的孝男孝女,陆续烧纸的活人…偌大的院子堆满东西,拥挤不堪。
夜晚下起了雪,外甥和孙子守灵。你知道他们内心极不情愿,其余人打牌的打牌,喝酒的喝酒,偏挑他们在雪中守夜,让谁谁会爽?大晚上干坐着守一个死老头,听着那重复播放的哀乐,那能不痛苦吗?你瞧,你的外甥戴着耳机,听着重金属摇滚,完全不搭嘛!你那孙子更绝,磕瓜子,拿手机看爱情公寓…总之没人多瞧你一眼。
你突然就觉得孤单,虽然这几天所有人都围着你转,都因你而忙,所有的布置都为了你,但你就是觉得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你突然觉得眼前的亲人越来越陌生,遥远,你不知为什么,就开始厌烦,厌烦你听到的种种声响。他们似乎也脱离了最初的悲伤,说笑声越来越大,在夜晚中显得那样刺耳,你都怀疑他们在背后谈论你,谈论你什么?谈论你的孤儿身世?谈论你平淡的一生?谈论你留下的存折上面那微微的数字?你是无权知道的,你也无权和他们理论,你已经死了,是的,死人只能安静,其他的,不由你做主。
好了,最后的仪式也快结束了,你也快真正解脱了,你想着能早点去你该去的地方,你不愿再呆在这里。说来奇怪,活了七十多年,你从未如此厌倦过人世,厌倦过亲人,在他们将你搬进火化间时,你最后留恋的看了一眼他们,就告别了整个仪式,告别了人生。
现在,你可以安静了。你就这么躺着,躺在这个只属于你的黑暗的盒子中,躺在几千元买来的砖、水泥砌成的一平米大的空间里。你隐约听到白宴会上传来的热闹,他们大概将你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