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上阳人,上阳人,
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
一闭上阳多少春……”
――白居易《上阳白发人》
(1)
我叫千红,是紫歇宫里为数不多的老宫女,因着长久住此几十载,宫里小辈新人都唤我一声姑姑,紫歇宫很大,分南院和北院,南院是一些宫里最卑贱的宫女用来给其他宫殿妃嫔换洗衣服的地方,北院则是冷宫,而我作为宫里唯一的老宫女,自十六岁进宫以来能混到如今宫里人人称我一声姑姑,旁人看来觉得也很不容易,我就住在北院冷宫旁的一个小院子,六十年来从不踏出院门半步,宫里新人旧人一拨一拨离开,在没人记得我,也从未有人找过我麻烦,只因我是这宫中唯一的姑姑。
紫歇宫上上下下的宫女都穿碎花裙衫,大到掌宫的嬷嬷才只穿白色宫衣,独我一人穿着比掌宫嬷嬷更尊贵的粉色。
我说我无人问津是对的,却极少有人见过我,不过是我不想出门罢了,我整日的将自己关进屋里,对着镜子整理妆容,着粉衣,点胭脂,画远山眉,宽衣窄袖,头盘双髻,额间一朵及其灼目的梅花烙,配上我这张上了白扑扑的脂粉却又苍老的面容,看起来很是吓人,可我却不以为然。
(2)
正是一场春雨过后,阳光明媚,我便坐在院子里的千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单脚蹭地轻晃,眯着眼睛很是享受。
不知不觉已是晌午,院子里的门轻响了声,我睁开眼,知道是该吃午饭了。待到那太监走到我跟前抬起头,实在令我吓了一跳!宫里给我送吃穿向来是个满脸麻子的老太监,可这会来的是个左右不过二十岁的小太监,粉面白脸,很是秀气。
那小太监放下手送来的食饭,看向我正要开头说点什么,却被我善意的微笑打了个冷颤,许是我的打扮加上刚刚的微笑太过骇人,那年轻的小太监哆嗦着两腿转身就往外跑,扭身时脑袋蹭着一枝梨花枝,抖落了一地梨花。
次日清晨,我便被院子里扫地的声音吵醒,推门一看,为实让我吃了一惊,原是昨日被我吓得跑调的粉面小太监竟在我院子里扫地,我正要悄悄关门走到背后吓他一吓,不巧正被他看见,面目僵硬的笑笑。
“早上好,姑姑”小太监很自然的冲我打招呼。我点点头没理他,径自走到秋牵旁坐下不说话, 半晌挤出几个字来“你不怕我了”
“――怕的”小太监手握着笤帚,萎缩着,忽然又冲我露出大白牙“可我觉得姑姑不是坏人”
我恐吓着骂了他一句兔崽子,他没在搭理我只自顾自的扫地。
(3)
半个月下来,他见了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有一日,那小太监憋红了半张脸忍不住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没有回答他。从千秋上跳下来狠狠的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是那个王八蛋跟你说的?”我连踢带骂的将他赶出院外“敢这样问,活腻歪了不是!今后不许你这小杂碎在踏入我院子半步!滚―”
他被我连滚带爬的敢出门后,一整日,未见人影。一连好几日,我将自己关在院内,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想到那小杂碎太监问得话就来气,也并非生他的气,只是觉得心内堵的十分难受,把脸上的妆给哭花了,不想让人见。
那小太监真以为我在生他气,好几天蹲在门口,一直拍着门叫我。屋内的蜡烛燃着噼里啪啦,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我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静静听他唤我,隔着门窗隐约感觉外头像是起风的样子,大约天又要下雨了,我起身披衣打开门,一顾凉风带着几片杏花吹到我身上,院里秋千旁的杏花树轻轻摇动着,外头唤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4)
我打了个冷颤,呆看着院内的一切,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便想起当年的自己是如何混到这种地步,且是活到这么大岁数。
我本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打小爹娘便常给我讲等长大了,进了宫便有享不进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于是这些年我便日日对着镜子精心打扮妆容,希望能快点宠惯后宫。
终于盼来了进宫的日子,临走前母亲却拉着我一个劲的哭个不停,我却只当母亲以后怕见不着我才伤心,便搂着她肩轻声细语安慰道:“娘,我不过是进宫而已,又不是不回来看您了,等我得了皇上恩宠便立刻回来孝敬您老人家”我笑着说的时候,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壮。
可她眼泪仍旧流个不停,我心里才有些酸楚。走的前天夜里母亲趴在我床头表情很是悲伤的对我说,叫我进了宫后万事都得有个心眼,我点点头瞪着大眼睛眨巴了两下,想等娘告诉我为什么要小心,可母亲眼圈突然红着转身回了屋。
我终于还是喜颠颠的坐上进宫的马车,哪条路太长,载着我一辈子的心跳和欢喜,却不知自己傻啦吧唧的踏上一条无归路,长门深宫,人心险恶,却不是我想的那般容易。
我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在藏秀阁锋芒毕露,几次遭人妒忌。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直到进宫几个月后,我第一次在莲池边摘了几朵莲花放在鼻子上闻时,身后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扭头才发现那男子穿着一身华服,衣服上图案竟绣了龙,还未看清旁边女子是个何人便慌忙跪地拜见。
(5)
“哪里来的丫头?”男子嗓音中透着一股威严。
一旁小太监很是有眼力劲,急忙接话“许是新选的秀女,不懂规矩,扫了皇上和贵妃雅兴”
“奴婢不是有意的”我低着头,心跳的很是厉害,生怕一句没说对,便被拉出去砍了头。
“抬起头来叫朕瞧瞧”
我略略抬起头,余光扫见一旁的女子,是一张我此生见过的绝美容颜,都传后宫汐妃生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皇帝日日宠爱她,就连朝政上都带着,想来眼前这女子大约就是汐妃了。
我正沉思于汐妃模样如何,皇帝微沉了腰几分,盯这我的脸打量“嗯嗯~却有芙蓉之姿,与这手中花道挺般配”
我听了皇帝的赞美竟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毫不顾及一旁眼珠子快要瞪出来的贵妃娘娘,模样天真的朝着皇帝裂开一个大大的笑:“谢谢皇上夸奖!”。
果然,我不作死就不会死。当晚贵妃娘娘宫里来了穿了个凶巴巴的宫女,以娘娘赐酒的名义,光明正大的逼我喝,所有同我好的秀女看着我喝下去的一瞬,都默默退了回去。我捂着肚子绝望的在地上扭作一团,痛苦着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那群宫女太监扬长而去。
后来我才知那酒是名叫花红的药物,男子喝下可壮阳,女子喝下可不孕,我最终在晋选前一天,宫里负责检查的姑姑以不能生育为由,把我分配到冷宫做宫女,那一刻我知道,我这一辈子要完了。
(6)
有几点雨稀稀落落的打在我的脸上,我仍旧呆呆盯着院里那株被风吹的乱颤的杏花树,目光悠长,想着进冷宫那一刻,从小到大的幻想终究不过是一场白日梦,而我始终太傻太傻,谁也不会记起这朱门千户,百尺高墙内区区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
雨越下越大,我伸出一只手接雨,忽然抬头想看看月亮,可惜没有,又瞅了瞅那只淋了许久的手,居然感觉不到冷,我咯咯的笑,下雨天哪会有月亮呢!
我死的第二天, 雨终于晴了。我静静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散落的银发和在院里的泥土中,浑身被昨夜的雨水冲的到处是泥土,脸上曾经恐怖的妆容因被冲掉而显得整个人看起来平静安详,无半点恐惧。朦胧中听见院里来了人,匆匆忙忙抬着我的尸体出了院子,一直走一直走,很是漫长,终于我被放上了简陋的马车,不知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