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夏天,不管是哪个夏天,总有这样的一种凌晨,适合离别,适合一个人独自登上一辆车,然后丢下一屁股烟,消失地悄无声息。
张沫也是如此。
凌晨五点,张沫已然洗漱好准备出发,前往一个未知却被命运安排好了的大学。她拿着行李箱,在路边等车。晨光熹微,远处的村庄里传来了几声公鸡的啼鸣:咯咯咯——,费力拉长了自己的嗓音,悠远空灵。路旁的樟树耷拉着叶子,仿佛还在沉睡着,又仿佛没有睡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怀着忧郁的心情望着张沫,就像此时张沫的父亲一样,透过一层纱窗,静静地望。
“我说,孩子去学校了,你咋不送送?”张沫的母亲已然掀开被子正准备穿衣服。
他不吱声,将被子团起来接着睡。
她生气地又掀开被子,“睡睡睡!就知道睡!当爸的就这样?”
“哪个叫她不争气!”
“我觉得闺女聪明!哪个讲一定要考上清华北大才算聪明?”
张沫还在路上等车,等待着离开这个封存了她的梦想的家。
张沫母亲穿好了衣服准备出去,他突然腾起身来,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包,“你等一下,把这个带给闺女!”
“这是啥?”她转过身来接过纸包。
“一点零花钱!进了大学要体面一点,给她拿去买衣服!”
“你咋不给?”
他又钻进被子里不说话了。
“哎,我说你……”张沫母亲心里明白,便走出门去,“沫?在等车呢?”
“嗯!妈!”张沫回过头来说道。
张沫母亲走到她身边,“呐,这是你爸给你的钱,你收着吧!”
“我爸呢?他怎么不给我?”
“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哦。”张沫接过纸包,这时候一辆红色面包车开了过来,好像知道张沫一定要坐这辆车似的,竟稳稳地停在她家门口。张沫也奇怪,她正准备叫住这辆车,没想到他自己已经停在自己的家门口,这当然是她所期盼的了。
“妈,你回去吧!”
“你真的不要我送么?”
“我都多大的人了,一个人可以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行李搬到车上。
“孩子上大学啦?”车上的人操着一口浑厚的声音说道。
“对呀!”
“不送送么?”
“孩子出息啦,不让送。”
“妈,您回去吧?我会好好的。”
司机转动钥匙打火,发动机启动,车轮慢慢地转动起来,变快,变快!
“沫,到了记得打电话呀!”
“知道了妈。”张沫一边挥手,一边奋力地拉开和母亲的距离。
张沫望着远去的母亲,仍然岿然不动地站在门口朝自己凝望着,瘦小不堪。这是自己的母亲呀!一股酸竟突然涌上鼻尖,她哭了……
“妈……妈……”她大喊。
“孩子,别喊了。”司机含着一根烟,狠吸了一口,夹在发黄的食指和中指之间,说道,“远了。你妈听不到。逢年过节记得多回几趟家就成了,即使回不了家,多打几个电话你妈也高兴……”
张沫还在望着,直到她的母亲成为了一颗芝麻,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头。不甘心,又伸出头望了一眼,这时全然就看不到了,乃至她的家也已经被一排樟树所掩盖起来,她颓丧地坐了下来,妄自失神。
她听到了司机的话,可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哦。”
司机闷得慌,打开了车上的音乐,随即蹿出了一句,“我滴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司机听着听着,突然觉得有些话该说,不说憋得慌,尽管他答应好的不会说,可是还是忍不住,“我说姑娘,你爸爸昨晚是不是出去了一夜没回来?”
“嗯?你怎么知道?”张沫惊讶地问道,“他……到你家去打牌啦?”
“打牌?”
“我爸不是去你家打牌么?”
“为啥这么说?”
“我爸喜欢赌!”张沫心里怏怏不乐,她有点恨自己的父亲,她恨父亲阻碍了自己的梦想,她恨父亲连进大学都不闻不问,她恨……
“你错了孩子!”司机语重心长地说着,“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爸昨晚到底做了什么。”
“嗯?”
“你知道么?在我们这个村里,能够直达省城的面包车只有两个人家,其中一家就是我。”
“嗯嗯,这个我听我妈妈以前说过的。”张沫满脸疑惑。
“就在昨天晚上,我送我亲戚到省城,半夜十二点才回到家。车到门口,车灯照到门前有一个人,蹲在那里闷着头抽着烟。这车还没停稳呢,那个人就冲过来拍着车窗户,我认真一看,原来是你爸……”
“我爸?”张沫诧异地问道。
“可不是嘛!”司机弹了弹烟头,烟灰轻飘飘地坠落下来,他眯着眼接着说道,“我连忙下车,他跑到我面前握着我的手说道,‘老邓呀,我得求你一件事,您可得帮我呀!’我准备拉着他进屋去说,他不同意,我就问:‘您就说吧,啥事,我能帮到的,一定帮!’‘我有个闺女,进大学了,您知道吧。明天去学校,这不,知道您的车能够直达省城,希望您明天顺路载她一程。’我当时犹豫了一会儿,挺为难的,因为明天早上我答应别人。你爸觉出了我的为难,又说道:‘?老邓呀,我知道你不容易,我这也就这一个女儿,第一次让她上大学,我还真不放心!’‘那你自己怎么不送送她呢?’‘我这闺女,犟得很,觉得自己一个人可以……’‘我明白了……好的,老张呀,您先回家休息休息,我再想想办法……’”
“我爸……”张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你听我接着说:
你父亲走后,邻居来到我家里。
“老邓呀,刚才那个人是谁呀?我见他在你家门口蹲了两个多小时呢,愣是没走!我以为是贼呢,也就多留了一个心眼。”
“两个多小时?”
“对呀,一直在那蹲着,怕是贼吧?”
“没啥说的,这个忙——一定得帮!”
后来我就打了个电话给你爸,让你爸放心。
又打了个电话,回了那笔生意。
“那他为什么不给你打电话呢?”
“谁说没打?我当时手机没电,回到家充上电,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一个号码。”
张沫不说话了,平白无故地从两只眼睛滑下两颗珍珠来,俩排细长的道路铺在了脸庞上。她打开母亲给自己的纸包,里面是十张崭新的连着号的一百块钱,不多不少。
“这就是你爸。”司机半严肃半笑着,“你爸爱赌博,我知道,可是谁能不犯点错呢?你爸对你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明白,我一个外人该说的我可都说的,不该说的我也说了,你听了可别不高兴呀!哈哈!”
“谢谢你叔叔!”
“不用得!”
……
面包车弯弯绕绕、绕绕弯弯总算到达了安庆高铁站。
“叔叔再见!”
“再见!路上小心呀!记得到了给你父母打电话!”
“记得啦!”
那天中午,张沫到达了她的学校。
扪心自问,这所学校除了一座图书馆赫然矗立在眼前,其他建筑简直平淡地像一锅开水。张沫匆匆地报完名,拿着厚重的行李便直奔自己的寝室,一切如行云流水,波澜不惊。
……
铁轨旁的雪已经有两尺厚了,伏灵兽的身后十几米处刚刚留下的坑,不一会儿就被填平了。伏灵兽小跑着,脚踩着雪嘎吱作响,他不觉得冷,恰恰相反,他还喜欢饮雪。在他的眼里,灵界的雪是无邪的、甘甜的,他跑累了,就停下来啃上几口,然后接着跑。
张沫还在讲,她之前已经冻得舌头开始打颤了,可是这时,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后慢慢地有点温度,她想这或许是错觉吧。不过这并不能阻碍她讲故事。
“可是,你到现在还没有说到他呀?”
“故事就发生在那所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