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
夕阳如血。
他从西风来处来,西风吹拂着他的衣服。
他的剑上闪耀的白光,足以闪瞎人的眼,夺去人的魂魄。
入夜,他已到高阁顶,月光淡淡。
剑上没有血。
他相信,很快他的剑上就要有血了。
对手的血。
他坚信。
二
燕大侠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别人都叫他燕大侠,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叫燕大侠。名字本来就是别人赋予的,那叫什么又何妨?他这样想,自以为非常洒脱,像个大侠了。众所周知,大侠一般都是非常洒脱的。最好还要来点酒,他很小的时候就学喝酒,不为别的,就为他是个大侠,应该这样。
燕大侠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山村和城镇离得不远,但是村里面的人识字的也不多,说起来只有一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教书先生有些文化,可这教书先生也不是什么正经文人,传言说他虽然祖辈都是读书人,却没有一个中了举的,也就是祖辈都是教书先生,但这倒不妨事,天道酬勤,谁家还没可能出个异数呢?那先生还真就是这个异数,早些年他父亲上京赶考,撇下了他和老娘在老家,结果老娘死了他爹都没回来,于是这先生就当上了街头的小混混。
长到十七八岁,先生觉得不成,得想法子混口饭吃,于是想起了祖辈的行当,读了几年书,歪打正着还真中了个秀才,但城里知道他的人品,没书院要,没辙了跑到了这山村里来。到了山村里教的也不是什么好书,都是《金瓶梅》这些个禁书,最痴迷的是《水浒传》,讲到兴处,还信口添那么一两段假故事,什么林冲调戏宋江的老婆啦,李逵长得貌若潘安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啦,所以到头来他的学生,什么真东西都没学着。
燕大侠就是他那群倒霉的学生其中之一,大侠也是人,不是生出来就无比成熟,历经沧桑。年少无知的时候燕大侠对自己先生讲的“文章”真是如痴如醉,在别的儒生用四书五经启蒙的时候,燕大侠念的却是豪侠传奇。要命的是燕大侠还是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人,每当读到精彩处,例如:“XXX刀光一闪,对面的人如断了线的风筝倒了下去。”这样的句子,燕大侠都会手舞足蹈,想象自己便是那个手持刀剑,浪迹天涯的侠客。
后来燕大侠真的当了侠客,可没想到自己站错了位置。
三
燕大侠觉得自己的人生真如戏本子一样。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找人挑战的时候,那时他坐在小酒馆的桌前,一脸的狂放不羁,幻想着“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那样的生活,过了会儿他看了看四周,喝了口酒,喘了喘粗气,又坐下摩拳擦掌,心说:“怎么就没个不平事让我管管?”
不想则已,一想就来。忽然听见酒馆斜对面的水果摊附近吵吵嚷嚷的,燕大侠来了劲儿,竖起耳朵听了听,原来是一个街头的恶霸,吃了老汉的瓜不给钱,那老汉心眼儿有点实,不会来事儿,非要那长得人高马大的恶霸给钱。
老汉喊道:“你给钱,不给钱不让走。”
恶霸怒道:“你个腌臜泼才,还赖上我了,不怕我打断你的老骨头么!”
老汉也生气了,连声道:“明明你是腌臜泼才,你腌臜泼才,就是你腌臜泼才!”老汉一只手拉扯着恶霸的袖子,另外一个枯瘦的拳头不停地捶着恶霸壮硕的大胸口。恶霸还未待分辨,只听燕大侠大喝一声:“呔!住手!”
老汉果然住了手,连同众人一脸诧异地看着燕大侠,燕大侠昂首阔步地走到恶霸前,怒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今天有我燕大侠在,你就不能欺凌弱小,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说罢扬起拳头就朝恶霸壮硕的胸口招呼,可惜威力和那卖水果的老汉差不了多少,恶霸方才也诧异了一会儿,这下才明白过味儿来,一脚把燕大侠踹翻了,扬长而去。燕大侠倒在了老汉的水果摊上,捂着肚子,脸拧成麻花了都没吭气,大侠哪有叫疼的?可惜刚送走了一位,又来了一位,那老汉大喝一声,扑了上来,趴在燕大侠身上一片哭着,一边锤着燕大侠胸口道:“我的水果都让你给压塌了,你也是腌臜泼才,腌臜泼才!”
四
燕大侠回去之后反省了很久,觉得自己至少翻了两个错误。
一:剑未配好,出门儿就闯了江湖。
二:钱没带够,赔摊儿得当了衣服。
光着屁股躺在床上的燕大侠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一咬牙一跺脚,道:“好,从今天起,学剑。”然后哆哆嗦嗦又钻回被窝里。
燕大侠为了完成自己的大侠梦想报了著名武术家的摇篮——二龙山武术学校,上的是剑术理论系。但他觉得非常失望,因为觉得自己是想成为实战武术大师的,研究理论有什么用?可惜当初高等武术考试的时候因为自己小时候打基础不好,学得净是些掺了假的武林史,专业课更是短板中的短板,只能来这个历史悠久却无人问津的专业。看着挂了满墙的武术先贤:郭靖,杨过,洪七公,李寻欢,张三丰……燕大侠陷入了沉思。
沉思了几分钟,燕大侠心一横说:“没有理论指导,怎么能搞好实践活动?学点专业知识总比自己摸索野路子强!”
可当他看到自己的师父是一个瘦弱矮小的小老头的时候就泄了一半气,师父颤巍巍地走到燕大侠面前,缓声说道:“徒儿啊,你才入为师的门下,为师要送你第一句话:我们剑术理论学不培养武术大师,培养的是专业的观赏者。”
燕大侠才泄了一半的气忽然又鼓了上来,这次不是意气,而是怒气,他心说:“观赏者?那不就是看热闹的吗?我看了这么多年的热闹,还用你教?”
说完就把老头推了一跟头,向山下奔去。
老头一边滚一边大喊:“这不是我要的剧情!!!”
五
燕大侠打的是个不会武功的糟老头,却不想那老汉的子弟却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随便来了几个徒孙就把燕大侠打断了一条腿。幸好燕大侠这次学聪明了,带够了钱,所以没有当衣服就赔够了老头钱,只是腿是没钱医了。
瘸腿的燕大侠惹了这么大的祸,剑术理论学的老师父是怎么说都不教他了。燕大侠把自己卖房的钱都塞进了二龙山,上下贿赂,终于有个一直窝在后山的半吊子老剑客吃了他的腊肠后愿意收他为徒。这次他可美了,心说:“后山隐居的老剑客,这不是令狐冲的套路吗?”于是燕大侠舔着脸跟老剑客问道:“您是教我独孤九剑啊,是独孤九剑啊,还是独孤九剑啊!”
老剑客抚须微笑道:“老夫乃东方扶桑人士,纵横江湖五十载,打遍天下英雄从无败绩,人称东方不败……”
燕大侠道:“再会。”
老剑客拉住刚想转头走的燕大侠,笑道:“跟你开玩笑呢,老夫有天罡三十六剑,和地煞七十二剑,你学什么啊?”
燕大侠没别的优点,最大的优点就是贪多。小时候学过书法,学了欧体,学颜体,体体不成。又学诗文,却背不下来,后来改去学了半年做菜,要不是大侠梦想不息,很可能此时当了某县城第一名厨。燕大侠朗声道:“三十六比七十二大,学三十六!”
老剑客喃喃道:“敢情这孩子不识数啊……”
从那天起,燕大侠终于开始练武了。
其实燕大侠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剑,只是听说拿剑的大侠比较帅。
其实燕大侠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学剑,只是跟着拿剑的师父摆姿势。
“师父,帅不帅?”
“还可以。”老剑客嚼着腊肠喃喃道,“就是太咸了。”
六
一晃过了三年,燕大侠第二次下山。
这一次没有往杏花处处,满城烟雨的江南走,而是向北走,去了朔风阵阵,满天飞雪的塞漠。
天有雪,地有雪,衣服比雪还白的他骑着一匹黑骏马,马上的金色雕鞍挂着红璎珞,黑白金红堆一起,老远一看漂亮极了,这才是燕大侠想象中大侠该有的样子。
虽是雪天,燕大侠心里却是春风得意,心说:“这回看谁敢惹我。”
这天雪还没停,燕大侠半路上遇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在一棵枯树下抽泣。
燕大侠下马询问道:“妹子,你咋的了?”
少女嘤嘤嘤了半天,道:“人家家脚脚崴了啦!回不了家家了啦!”
燕大侠心说:“唉,好可怜的姑娘,荒郊野外崴了脚不说,还是个结巴。”
燕大侠觉得自己行侠仗义的机会又来了,胸中豪气顿生,说道:“来!骑我的马,我送你回去。”
少女站起来,嘤咛一声倒在他怀里,燕大侠心中公鹿乱撞,把她抱上了马。
少女垂首低声道:“我没骑过马,可以试试吗?”
燕大侠红着脸憨憨地说:“当然可以!”
少女又嘤咛一声,一拍马屁股,骑着马跑走了。
燕大侠的耳边都是少女的嘤咛声,他在风雪中站了好久,少女和马都没回来。
七
江湖险恶,让燕大侠还没开始闯就萌生了归隐的想法。
他的师父老剑客却拍着他的肩膀说:“别忘了你还有梦想,就算别人都离开你,你自己还要支撑自己。”说完端了好大一碗鸡汤上来。
燕大侠灌完鸡汤感觉来劲了,决定重整士气,内外兼修,这次偏要好好闯荡一番这险恶的江湖。
第三次下山后许久,燕大侠终于闯出了些名声,人们都叫他燕大侠就是证明,虽然他也管自己叫燕大侠。
人红是非多,树大招风。
那天燕大侠收到了一份挑战贴:“今晚子时,城东墙头,一决生死。”
燕大侠合信大笑道:“猖狂小儿,今夜让你尝尝我的天罡三十六剑!”
黄昏,夕阳如血时他到了城东。
入夜,月光淡淡时他上了墙头。
在墙头掌握好了平衡站稳后,他看到了那个人,他们面对面而立,表情肃穆,西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裳,说时迟,那时快,燕大侠一剑刺碎了西风!
可惜没有刺破那人的衣服。
燕大侠在刺到最后一寸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阻挡着他的剑尖,他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剑好像是假的一样,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江湖争斗,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燕大侠被对手一脚踹下了城头,真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
他心想这次死定了,但幸好他看过剑术理论学的书,于是在半空测定了风向风速,抓着剑穗把剑甩成螺旋桨形状,可惜并没有什么卵用。
但万幸的是他真的没有死,他发现地面是软的,就像一团棉花,燕大侠未待深想,就吓得昏过去了。
八
时光荏苒,倏忽间已过了十年。
十年来燕大侠经历了大大小小数百次决斗,他没有一次赢过,却也没有一次死了。
虽然没有赢过决斗,但燕大侠的名气却越来越大了,原因很简单,江湖中初出茅庐的后生都知道,得先打败了燕大侠才有混江湖的资格。
燕大侠的挑战还是那么多,可是他的心却一天比一天的落寞。
九
黄昏。
夕阳如血。
他从西风来处来,西风吹拂着他的衣服。
他的剑上闪耀的白光,足以闪瞎人的眼,夺去人的魂魄。
入夜,他已到高阁顶,月光淡淡。
剑上没有血。
他相信,很快他的剑上就要有血了。
对手来了,燕大侠的剑出了。
可惜剑上依旧没有血。
对手还没抬脚,燕大侠却先冷笑,他竟挥剑向自己的脖子砍去。
剑上会有他自己的血吗?
那一刻他忽觉人生一梦,梦亦是梦。
四周都暗了,眼前只有一道昏黄的灯光,和一面灰白的幕布。
忽然他耳边听到一声慵懒又不耐烦的声音说道:“诶诶,那个群众演员是怎么回事,演戏呢,老玩什么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