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来的黄土,迷得人睁不开双眼。夜空下,点点篝火为千里荒漠添了点儿人气。
云骁坐在帐前的火堆旁,看着天空发呆,抬起的下颌上已经长满了青茬。右手边是插进泥土的配剑,上面系了半枚玉佩。忽然肩头搭上了一只手,夏之昱拍了拍他,在他身旁坐下。
夏之昱仰头猛地喝了一口酒,“怎么了,是想家了?还是想你那红颜知己了?”
云骁摸了摸那半枚玉佩,“都想。”
“没出息!”夏之昱骂了句,将手中的酒壶递给他。
云骁接过,也是猛喝一口,“你就不想?出城的时候公主还来送你呢!”
夏之昱叹了口气,也抬头看着繁星满天,“你说,京城的天是不是也有这么多星星……”
“秀荡坡一定有很多,那棵老榕树估计也光秃了。”
看云骁的样子,夏之宥拍拍他的肩膀,“等回去了 ,一起去秀荡坡老榕树下喝酒!”
“到时候我一定把你喝得倒下!”
“就凭你?别说大话了……”
欢笑声逐渐远去,年轻时的模样,已经沉寂在梦里了……
正丰二十四年。
夜幕降临,安静下来的将军府只有零星几个下人在屋外走着。马厩里的马被并排拴着,有的咀嚼着草料,有的站着打盹儿,有的横卧睡去,只有其中一匹马例外。
看身形它已显老态,但眼神仍矍铄,黑暗中炯炯有神。
墙后突然探出一个脑袋,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在此,才鬼鬼祟祟地走近那匹马。
“追云啊追云,今天让我逮到机会了!”
马“咴儿咴儿”地叫了两声。
他摸了摸马的鬃毛,得意地笑,“知道你在这儿闷坏了,今晚就让你和我一起出去玩玩!”说完小心翼翼解开了拴马的绳,轻手轻脚地牵着就往外走。
“夏宥。”刚走出马厩,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夏宥一听这声音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他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
他惶恐而僵硬地转过身,只见父亲正背着手站在那儿,板着脸看他。夏宥对这一幕太熟悉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父……父亲……”夏宥忍着心中的害怕,使劲儿憋出个笑容,挠挠头说:“您出来……散步吗?好巧啊,我也……”
“瞎话张嘴就来的本事谁教你的。”夏之昱冷哼了一声,走过来。
“我……”父亲逐渐走近,夏宥习惯性地大喊,“轻点打!”
见夏宥迅速抱着头蹲在地上的样子,夏之昱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理会,直接将马又重新牵回了马厩。
抱着头的夏宥迟迟未等到父亲的拳头,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父亲……”
他见父亲拴好了绳,抚了抚追云,看它的神情很是悲伤。
“父亲,其实我一直很想问您,为什么把这样一匹好马拴在马厩不用,难道让他活着老死吗?”
夏之昱转过身看自己的儿子激昂的模样,恍若当年故人,微微怔住,转瞬又恢复平静,“我说过不许碰这匹马。”
“是……但是……”
“整日里除了吃喝玩乐还会什么?回去闭门思过半个月!”
“什么!”夏宥刚想抗议,就被父亲一个飞来的眼刀给杀了回去,乖乖闭门思过去了。
夏宥是将军夏之昱和昭婧公主的独子,今年不满十五,从小娇生惯养,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哥儿。不过,他就怕一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夏之昱。
夏之昱是个严父,在夏宥记忆中,父亲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只有面对母亲才偶尔露出笑意。
夏宥自从知道自家有追云这匹千里马,总想着牵出去溜溜,只不过夏之昱说过,这匹马不许任何人动。他已经因为觊觎追云让父亲罚了好几次了。
夏宥一脚踢到院中央的树上,几片树叶簌簌飘落地下。
“又是闭门思过!”他心中不服,嘟囔道。他不明白为了一匹马,父亲至于吗?每回问他不能动追云的理由,父亲总是三缄其口。
他还是不解气,又朝着树干打了几拳,“就知道罚我……”
“就你这不痛不痒的几拳,还想驯服千里马?”突然传来一个男人沧桑而沙哑的声音,语气中带着取笑之意,惊得夏宥四下查看。
“谁!给我出来!”他防备着转了一圈也没见个人影,心想难不成是自己听错了?
“上边儿……”那人无奈地提醒他。
夏宥抬头一看,屋顶上站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戴着帽子,蒙着面,穿着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手握长剑,抱臂而立。
“你是谁,敢擅闯将军府?”夏宥警惕地问道。
那人没有搭腔,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身量轻盈,落地之时只稍稍带起了几片落叶。
夏宥心中正感叹这人身手极好,那人就说话了,“想要当千里马的主人,可不只是带它出门溜溜这么简单。”
“你怎么知道千里马?”夏宥猜不透这人的来意,“你到底是谁,我如何驯马与你何干?”
那人执剑在他面前踱步,“我是谁?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我是孤魂野鬼,你信吗?”
夏宥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若是孤魂野鬼,小爷我就是阎王,看我怎么收了你!”话未说完,一掌已出。
那人无奈地轻笑,左手拿剑一挡,右手锁喉,速度之快让原本镇定的夏宥慌了神。夏宥一转身躲过他的攻击,那人紧接着拿剑直直刺来,夏宥来不及反应,肩膀中了招,一直站不住,向后退了好几步。
虽然那人的剑未出鞘,但这招力道还挺大,夏宥疼得紧捂肩膀。
那人收回剑,笑道:“小子天资不错,不过基本功太差!”
夏宥咬着牙揉了揉肩膀,“我功夫差?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京城里有多少个我的手下败将……你刚刚那招怎么使的,速度好快,我都没来得及防备!要不,教教我呗~”
黑衣人低头轻轻叹了口气,“小子,你还年轻,要知道输给你的人可不一定比你弱,擦亮眼睛吧!”说完又是一跃,上了屋顶。
“唉!你还没答应我呢!”夏宥在底下喊。
黑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可以教你,不过……”
“不过什么?你放心,拜师费我绝不缺你的!”
黑衣人不以为意地笑着说:“我只要你答应,不跟任何人说见过我。”他顿了顿,“你父母也不行。”
“好,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那人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晚归的夏之昱推开房门,昭婧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热水。
洗漱完毕,昭婧见他愁眉不展,已经猜到丈夫所想,“可是宥儿又想着骑追云了?”
夏之昱点了点头,随后坐在床沿,用手扶额道,“今日上朝,周棹杭上奏,请求告老。”
昭婧叹了口气,叫人将用完的水端下去,坐在丈夫身边。
屋内只剩下两人,良久,将脸埋在手中的夏之昱啜泣了起来,“到了今天,我还是……没能帮他……”
她将丈夫抱进怀里,泪眼闪烁。她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背,“总有一天,会的……”
正丰八年。
黄沙席卷了洛河以北,云骁来了边塞才知道,原来伸手不见五指不只是在黑夜。再也不像刚出城那样,只觉得身上的盔甲负着荣光,透着威风凛凛。它变得很重,很冷,像是囚禁自己的牢笼。
“云骁,云骁……”
他听见夏之昱在不远处喊自己的名字,但他不想答应,他想,如果自己就这样钻进洛河里不见了,也挺好。
但是夏之昱还是找到了他。
边疆战事吃紧,夏元帅拼尽全力才和敌军打成平手,沿路的茶马互市几乎全停。京城巨变,云将军被丞相指控私下与敌国交易往来,抄家处斩,满门连坐。
一时之间,京中两大将陨落,夏家元气大伤,云家连根拔起。圣旨下来,命夏之昱的父亲打退敌军后即刻班师回朝,连带着押解云骁入京。
云骁难以接受,怎么短短两月,自己就成了阶下之囚?
回京的路上,夏元帅念着从前的情分,没有太为难他,再加上夏之昱时时看护,他也没受多大罪。
但他没再说过一句话。
城门还是那么庄严伟岸,出去的时候,自己骑着追云,那样神气,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回来,这城门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云骁……”夏之昱在他身旁,怕他有什么意外。
云骁还是没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百姓蜂拥至城门口,道路两旁的小贩也抬头看他们。云骁只觉得他们看他的眼神个个都是嘲讽,临行前的傲气与自尊,像被凌迟般化为乌有。
人群中,他看见了那抹淡绿色的身影,和她腰间的半块玉佩。
“是玉阑姑娘。”夏之昱小声提醒他。
可是如今的云骁已经抬不起头来朝她笑了。他被锁进这座城里了。
正丰二十四年。
很快,丞相周棹杭告老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周棹杭任丞相一职近二十载,如今已是花甲之年。正好一月后是他的六十大寿,皇帝赐他黄金百两,宅邸一座,在京中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