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迷离长相思(上)

【零】

佛曰:“汝红尘之心未了,不可飞仙。”

修长的鸟翼被笼罩在祥和的佛光下,她惶恐地跪下,大音希声震耳传来,佛威严的目光让她压抑。她哭道:“吾存活世上已然三千载。一千载,屠戮生灵。一千载,逍遥人间。一千载,潜心修炼。如来为何不令吾飞升成仙,造福苍生?”

佛悯然垂目,指向她的胸腔:“汝可否有心?”

【壹】

所过之处,鬼哭妖嚎。

她眉眼间尽是淡然,一挥衣袖,野鬼山妖化为灰烬。一时间霞光轻洒,仙骨芬芳。

她低眉,无意看见桃树下一只山妖。那妖眉清目秀,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妖似有深意地望着她,明眸皓齿地微微一笑。他纤弱的身子上,沾着滴滴暗血,又有桃瓣纷纷落了满肩,相映灼灼。

她第一次,对一只山妖动了慈悲心。她按下云头,捏起那少年妖漂亮的下巴,柔声道:“你可有名?”

“回上仙,鄙妖无名无姓,无父无母……亦无心。”

她捏着他下巴的手指有些颤抖。这双明澈的眼睛,好生漂亮,似曾相识。

那时的她不会知晓,她当年弃掉的一盘残棋,仍未完局。



她把山妖携回了天界,在偏苑寻了清净处所安置他。少年妖喜静,然不喜独处,时常尾随着她,偶尔说些古怪的只言片语,令人费解。               

这天傍晚她待在书阁,抬头瞥见茜纱窗外一枝灼灼桃花次第盛开,忽的就怔了怔,抬笔写了点什么,又莫名有些烦躁,阖了眼将宣纸拂落地上。                               

少年妖伏在她膝上,抬眸道:“不知上仙飞升几何?”

“两百年耳。”她闭目静答。

他笑道:“我成妖两百年耳。”

那笑颜美甚春花,撩动心魄。她指尖微动,睁了眼垂眸看向他。

少年妖瞥见宣纸上未干的墨迹,疑问:“这二字如何读?”

“弋然。”

少年妖翘起嘴唇:“这字倒是好听,唤我弋然,可否?”

她瞬间神色大变,掀翻檀香案几,甩袖而去。少年妖笑意不减,眼波流转间更是容颜倾国。少顷,仙婢来报:“上仙自知失礼,满腹歉意,邀君前往长华苑一叙。”

他纤纤玉指掩了唇:“罢了。”

直至夜色低垂她也未等到人前来,便也怠懒再等,在帐内裹着柔薄的绸被,正要入眠,忽觉有暗香涌入鼻息,一双纤柔的白臂环上她腰肢,鼻息痒痒拂过她脖颈。她大惊,反手迅速一钩,却未能攫住那贼的颈。

黑暗中一对妖目隐隐散发红光,少年妖轻笑道:“上仙莫慌。”

她松了口气,微怒道:“有何事?”

少年妖解开胸前白衫,拉着她的指尖抚上前胸,那儿有一条浅淡的疤痕。

他低眉笑言:“吾心,被贼窃矣。”

她蹙眉:“哪个贼人?”

他敛了笑意,眼瞳深处似有什么转瞬即逝,又随即伏在她耳畔,呵气如兰:“正是上仙。”

她气急:“一介卑鄙小妖打本仙主意,本仙今日便……”话未说完,便听他冷笑:“上仙误我意。我,果真……是无心的。”

空气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夜来香的芬芳随夜风滑入,将珠帘吹拂得叮铃作响。她屏息感受指下那片疤痕斜贯的肌肤,却无任何温度和博动。

他的胸腔内,确然无心。

【贰】

她去凡间一处瘟疫之地巡察一日,斩杀了一窝疫鬼,携着半肩星点血迹径直回了天界。繁花怒放的院子里,少年妖笑意吟吟,正从桃树根下捡起皱巴巴的纸页来瞧。她懂得了,是昨日扫院的小仙婢偷了懒,没把她随意扔在院内的物事扫除。

“啊,弋然为上仙的心头肉罢?”少年妖听得足音,也不回头,欢快问道。脚边一张张展平的纸,胡乱涂满“弋然”二字。

她心中一惊。她原本没有心脏,她现在的心脏,正是弋然的。

少年妖又笑:“我是说——弋然为上仙的心上人罢?”

她平静下来,冷冷道:“与你无关。”

少年妖一挑眉。“果真是。”他轻嘲:“上仙此般思念此人却又将这些宣纸随意丢弃,定是想忘却忘不得。”

下一瞬,妖血迸溅。她屠戮之气未消,兼受此讥讽,心中意气难平,故出手伤了他。眼看他妖力不敌,飞出去十步远才止住摇晃步伐,便暗恼自己做过了头,然而面上却是一派冷清:“一介小妖,无礼至极。”

她转身抬脚便要离开,蓦然听得身后轻笑,回眸看他唇角一缕鲜血沿下颌流淌而下,染红衣襟,妖异无比,灼人眼目。

他目光出奇沉静,有点熟悉又若即若离地陌生,她觉得她就快要想起来却怎么也捕捉不着。他这幽潭双眸衬上唇畔血迹,一肩未绾墨发缠绕了凋落花瓣,水蓝衣袍随风而起,注视着她,缄默良久,笑容却愈发粲然:“我的心脏,痛不痛,你是体会得到的。”

她遏制心口传来的绞痛,想出声反驳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意味深长地将目光移开,一股气息向她涌去,让她有些无措。当年如来说她想飞仙只缺颗心,她情绪失控,从弋然的背部插进右手,夺走他的心脏。她难以置信自己对弋然做了什么,头也不回地疯狂逃走,浑身颤抖地握着一颗散发着余热的鲜活心脏。

夺心的一刹那,弋然身上有与往日不同的气息,她是觉察到的。

那股气息,竟与眼前这只妖精泄露的无比相似。

会不会……会不会一开始她就夺走了错误的心脏,而真正的弋然,其实好好地活着?

她愕然哑声道:“……那日我夺走的……可是你的心?”

少年妖未作答,只缓缓行了一个礼,便拂袖离去,空留她一人伫立原地。

她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不嗔不怒,不哭不笑。

【叁】

她借屠妖之名,下界寻找。

若事实真如她所想,那么……弋然是活着的。

身后传来冷淡笑声:“上仙真是愚笨,这两百年已过去。那公子就算不失心,也早已老死。”

她稍作迟疑,并未回头看那少年妖一眼,御风一转,直抵地府。她径直大步进了冥王的亭子,朗声道:“冥君可否借生死簿一观?”

冥王抬眼,眼角画了细长黑墨,青白面皮堆起一抹疏离的笑:“阴间自有阴间规矩,就算是上仙,恐怕也是……”

她冷笑:“冥君好不大方。”

出了地府,一枝桃花砸在她头上。少年妖立在桃枝间,是未曾出现过的倦然神情。她不予理睬,待要御风而去,又生生被叫住。

“上仙可信我?”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实不相瞒,当年上仙夺我心而去后,一刻钟后便有一青年公子前来寻人。他问我可曾见过一位不施脂粉鬓簪桃花的姑娘,那姑娘约他来此相会,他却未见其人。那时我便知,上仙恐怕是原本打算对他下手,到头来却害了我。我心生好奇,便暗中跟踪了他一段时日。”少年妖一跃而下,在离她三步远处停住,向她伸出一只优美白皙的手:“我能在幻境中重现我当年所见之事,上仙,观否?”

她触到他掌心的一刹那,天地忽然起了浓厚大雾,无法视物,顷刻倏忽散去,周遭景物已大变。

“这是两百年前的淮南。”他在濛濛雨雾中,眉眼迷离。

她怔怔呆望前方,并未搭理他。

一位白衣温雅公子,撑一把六十四骨油纸伞,在这幽深蜿蜒的深巷之中,踩着湿润齐整的青石板,无声地走来。

少年妖在她耳畔细语:“现在,世人能看见你,看不见我。”

她盯着苏弋然,她的爱人。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公子弋然,将伞微微倾斜,帮她遮住雨丝。她试图向他靠近一分,可足踝处的剧痛让她轻呼一声,身子一歪,腰身却被轻轻扶住。

弋然将伞柄塞入她手中,揽住她腰背,将她打横抱起,突如其来的温柔令她不知所措,涨得脸庞赧红。

弋然轻轻笑她:“再过不久就要嫁给我了,怎么还如此羞涩?”

他抱着她,缓缓前行。

她忽然被一股力量强行从他臂膀扯下。她踉跄站稳,发现足踝不痛了,身子轻飘飘的。更怪异的是,她现在以旁观的角度,看着她爱的苏弋然,怀中有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女子羞赧地在他臂弯中为他撑伞。那二人在淅沥细雨中,逐渐走远。

少年妖淡然道:“上仙你刚才只是借用了那个女子的躯体。”

她惶然看向少年妖。

“对于现在的公子弋然来说,他原本的爱人失踪了,而他爱上了另一个女子,顾倾城,将择良日过门。”

果真如此。当初她一来为斩断尘世之念,二来得到一枚心脏,对弋然痛下杀手,却不知杀错了人。她揣着少年妖的心脏飞升成仙,从人间消失。

她对他愧疚了两百年,却不知他其实有个美满的结局。

她原只是一只三千年的妖,为了成仙,可以向他下手。他原本如此深爱她,可她消失后,可以泰然自若地去爱上别人。

她慢慢在虚空中蜷缩起来,捂住了双眼,泪水从指间汹涌而出。原来,成仙两百年来她寝食难安,却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后来的事情,她平静地旁观。

几月后,顾倾城嫁入苏家。苏弋然待她极好,甚至谈得上宠溺。弋然和她,先后有三子,二男一女。两人感情甚笃,弋然也并未娶妾。日子过得细水长流。顾倾城生来体弱,五十出头便病逝。垂垂暮年之时,苏弋然把众家人齐聚一堂,宣称自己将归隐山林,办场盛大的家宴以饯别。

席间,一只鸟雀冒冒失失闯进来,掀翻几只酒杯后惶然逃走。苏弋然放下竹箸,笑道:

“我十五岁时,救了一只雪白的鸟儿,养起来,为它疗伤。鸟儿伤愈后,竟变成一个姑娘,原来这鸟儿,是妖精。一来二去,我与她暗生情愫,私定终生。一日我与她出行,路遇歹人,她手起手落,便血淋淋取了歹人首级。自那日起,我才明白,妖精总是妖精,哪日对我情意耗尽,也照样下得去手。”

席间鸦雀无声。终有一个侄女大胆问道:“那……后来那女妖精呢?”

“无故失踪。”他笑。“真是除了一个祸根。”

“那妖精叫什么名字?”

“忘了。”

很久以前,就忘了。

【肆】

她带着少年妖,回了天界。

她依旧过着两百年以来所做的事。屠妖和回忆。只是,屠妖时,遇见桃花妖,她会犹豫;回忆时,少了最重要的一个人。

“上仙还留恋公子弋然吗?”少年妖慵懒地斜倚在桃树下,指间盛开一枝桃花。她正看一本典籍,头也不抬,淡道:“不。”良久,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你可有心爱之人?”

少年妖指尖一滞。

“有,当然有。我爱她,很爱她,比这世上任何一只生灵都要爱她。”

她呼吸一窒。百年前的弋然曾说过,木离,我比这世上任何一只生灵都要爱你。

他翘了翘唇角:“她不爱我了。”

“我要离开。”他蓦然说道。

她也未问缘由,只是有些愕然。他笑着摇那株桃树。灼灼桃瓣栖满他发间。他说:“我是谁,从哪来,往哪去,上仙都不必挂念。”


妖精独自下界需要冒极大的危险。恰逢一位年轻的仙姑需下界历练,便携他同行。小仙姑不是个省油的灯,笑眯眯地瞅他。

“小公子,你叫什么?”

“姓苏,名弋然,字绮言。”

“……听起来倒像人间的名字。哪有妖精叫这个的。”

“我本是凡人,十五时救下一只女妖,与她相爱。为与她相守,我尽力修妖。”

“妖精没有那么好修炼吧?”

少年妖眉尖动了动,“十七那年,我渐入妖行。可是,她为了成仙,狠心掏走了我的心脏。垂死之际,一群狼妖将我收留,助我修妖。”

小仙姑满面同情,声音也小了:“你和她后来呢?”

“我的容貌改变了,遇见她时,她并未认出我来。我制造了一个幻境,把她带进去。我欺骗她说,我带她回到了过去。”

他垂了眸,笑容中是透明的哀伤:“她信了那幻境。她不再爱我。她不再愧疚。”

你伤害过我又如何,我只愿你好好地活着。

“说来……公子执意下界是为何?”

“不过是觉得,还剩些恩怨未了结。”

【伍】

“你叫什么?”

“我叫顾倾城。”

“可是你一点也不倾城。”

“……”

“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的姐姐顾倾世。”

“我要怎么报恩?”

一红衣女子掀开帘子,打断屋内二人的谈话:“阿城,该走了。”

绮言有些迷迷糊糊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久违的阳光刺得他双目生疼。他费力睁开眼,模糊看见一帮妖异的人转过头来看他。

狼耳,狼尾。是一群狼妖。

红衣女子面露异色:“怎么,半妖,你也要去?”

绮言定了定神,清清嗓子:“姑娘便是顾倾世?”

“正是。”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一只母狼妖怪笑起来,:“倒不如以身相许。”顾倾世冷哼一声,一支竹针从指间飞出,从母狼妖耳畔擦过,“嗖”地钉在树干上,唬得那妖瑟瑟发抖:“公……公子息怒……”

顾倾世瞟向绮言:“你也是,莫唤我姑娘,唤我公子便好。”

绮言瞅了顾倾城一眼,顾倾城马上会意:“……哦……叫我二公子就是了。”其实阿城哪有公子的飒爽,只有小家碧玉的温婉闺羞。而顾倾世则迥然相异,一袭红装,坦坦荡荡,灼灼耀眼。乌亮的长发如男子般自脑后束为一股长长的马尾,体态柔韧而颀长。

顾倾世冷笑道:“你与我同乘一匹罢。”

绮言有些尴尬地立着。

阿城也暗觉欠妥,轻咳一声:“……阿姐,我与你同乘一匹罢……让这位……呃?”

“绮言。”他流利地接口。

“呃……让绮言公子独乘一马如何?”

顾倾世凉凉打量他几秒,才迟迟应允:“也好。”

阿城将自己的马牵过去,将缰绳塞进他手中。绮言未做迟疑,纵身上马。他未绾的如瀑青丝柔柔漾出一段弧线,藏着浅浅桃花香,在她颊上抚过酥痒之感。阿城不禁仰面去看那张精致的侧脸。他像是注意到了,流转秋眸,向她投下一枚若有若无的浅笑。她看得呆了,步子也挪不动了。

顾倾世上了马,微愠:“阿城,发什么呆,过来。”


绮言终于知道,这些山妖的营生,是吃新生的婴儿。他修的是桃花妖,故而容颜出众,又不必食肉。而这群狼妖,只能吃肉。

或许是因为骨子中有狼的血性与冷暴。这伙妖精咬杀婴儿时必会弄得鲜血四溅。绮言有点明白为何顾倾世要穿红衣——杀人无数也很难看出衣上血迹。

阿城并未参与。她与他远远观看。

“我从不食人,阿姐一直把我当人类养。”她的瞳子里映出冰凉的景象,“阿姐想通过这种方法,把我培养成卧底,可以巧妙混入凡人之间而不被道士发现。”

她是顾倾世的工具,绮言目光游移向顾倾世。她正把一个婴儿血淋淋地扔到地上,她杀人没有迟疑,干净利落。有血迹在她的脸庞上绘出凌乱的图案,她的眼瞳没有情绪,透出丝丝寒意来。

俨然一股冷血男子的肃杀之气。

【陆】

绮言对顾倾世很是好奇,开门见山便道:“像公子如此的女子,恐怕天下没有男儿取娶。”

众妖吃了一惊,阿城也捏了把汗。

顾倾世正在把玩一根婴儿的指骨,淡淡瞥他一眼,寒声道;“我要的男子,定要是刚强果敢,英武矫健,能为我杀人放火。”她甩了指骨,唇角扯出凛冽的笑:“事实上,没有男子会夺走我的爱情。不过,有些姑娘以貌取人……轻易献出一个女子的情怀,可真是——可笑至极。”

阿城打了个寒颤,垂了头,大气不敢出。

顾倾世拿起地上沾满血迹的短剑,站起来,“阿城,过来。”

阿城怯怯起身,挪了几小步,与阿姐保持着几丈远。

“阿城,我很失望。”

阿城泪珠滚下来:“阿姐,我……”

顾倾世把短剑抛给她:“那桃花妖必是祸水,起初就不应救他,今日该当除之后患。”

阿城怔在原地:“阿……阿姐……”

绮言微微一笑,向阿城徐徐走去。 “阿城,不,二公子,请不要因为美貌而爱上一个男子,至少,你无法探知他的内心是美丽还是丑恶。”他俯在她耳畔低语:“我是个阴暗的人,就像现在,我为了活下去,可以做任何事……”

顾倾世冷眼旁观。

他反手握住阿城手中颤抖的短剑,骤然手腕使力调转方向,深深刺入她的心口。

阿城睁着绝望的眼睛,滑落在地。众妖大哗,被顾倾世制止。顾倾世挑了眉,“为了生存,还真不择手段,你不拍我现在杀了你?”

绮言转向她,垂下的短剑鲜血淋漓,绝美的双眸射出狠毒的目光。“你不能杀我,我一定要活着。”

阴鸷的目光逼得顾倾世也稍稍愣一愣,随即她失声笑出:“给我一个理由,我便让你活着。”

“我必须活着去见一个人。”

“谁?”

“木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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