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编辑:雁南征
推荐语:在旅途中,许多人文景观,背后蕴藏着很多精彩的故事。与一般游客的泛泛游之不同,作者在石鼓书院的这次游历,可谓深度游历,引经据典,详加考证;景观渊源,一一细数;所感所悟,感慨万千。 作者文笔老到,历史知识丰厚,让我们跟随作者欣赏一场带文字感的旅行吧,雁南征特此推荐。
01
我们坐在蒸阳北路的阳光下,吃着铺满红油辣子的鱼肉米粉。
那家米粉店,临街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那面窗子放在这个店面里,是奢侈的,那面明亮洁净的大窗户下,更适合一杯咖啡和一本书,在加一首《yesterday once more》。衡山上还似腼腆而被包裹得严丝合缝的阳光,在一个小时车程之外的衡阳,就这么无拘无束火辣热烈地倾泻于窗里窗外,让我们真切感觉到,还是那个炎炎夏日。
我和同同就坐在窗里明媚的艳阳下,抱着各自的那碗铺满红油辣子的鱼肉米粉,同同喝了一口热汤,辣得呲着牙抬起小脑袋,嘴边还挂着红红的油。我也喝口热汤,还他以对等的呲牙微笑。
我们沉浸在时光的海洋里,阳光刺眼,浓汤鲜辣,我们欢笑得流出眼泪。
同同问我,“我们要去哪里”?是呀,我们要去哪里。有时,我都要记不得,那家米粉店是在哪里?这安静的时光,这快意的时光,这永不愿磨灭的时光,又在哪里?
是在上海的南京路,还是在承德的南营子大街,是成都的春熙,还是苏州的观前。它们都淹没在同样明媚的时光里,和那张爱笑的脸,和那碗抱着的汤,成为了回忆。如今,那个小孩儿已经高过了我,有时看我总在笔记本电脑上翻看衡山的照片,便会揽着我的肩膀和我说,总算写到衡山啦。
是呀,总算写到衡山了,那座山我不能忘,因为曾与你一起走过。
我在搜集点滴时光,就是为了不要忘记,因为那个小孩会长大,会成人,会远去。而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小孩,永远是那个小孩,他永远快乐着,和阳光在一起,和宁静的时光在一起。
那个小孩抬起头,呲着挂着红油的小嘴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有风景的地方,去能给你带来美好记忆的地方,去你付出了辛苦将来会觉得值得的地方,我们走吧。
好吧,那在衡阳,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湘江,”我说。
“我想去湘江,”同同说。
“为什么?”
“因为,爸爸想去湘江。”
02
衡阳是个多河流的城市,长江的重要支流湘江,就从这个城市穿城而过。而湘江的重要支流蒸水,也在这个城市的东北角与湘江交汇,他们交汇的地点叫做石鼓山。
很早以前,人们或许就发现了两江交汇的景观价值,因而在唐初,就在这座不算高的石鼓山上,建了合江亭。天宝年间,唐代著名道士董奉先曾在这里修炼,贞元年间,大文豪韩愈韩昌黎先生也曾游历至此,而后写下五言长诗《题合江亭寄刺史邹君》,而使此地名噪一时。或许是在先辈文风的感召下,其后这里建立了石鼓书院,从此文脉不息浩浩长存。
我国有四大书院之说,其中前三个长沙的岳麓书院、庐山的白鹿洞书院和商丘的应天府书院并无争议,只最后一个书院有了很大分歧,河南说应该是登封的嵩阳书院,湖南说应该是衡阳的石鼓书院。
真是难为我们总爱的“四大”了,既然无争议“三大”不好吗?或者更包容些“五大”可以不?而石鼓书院立名的噱头,就是中国最古老的书院。
我们到达湘江北路和蒸水南路交汇的石鼓广场时,正是烈日当头,再加上不远的地方,有两条江流过,因而暑气蒸溽,反正那天是很适合中暑的。而我也没有其它更多的时间,带那个孩子去游览那个城市,也就只得顶着炎炎烈日去逛公园了。
那广场上展开一部石头书,书名是《衡州石鼓书院记》,那是两宋之交的理学大家朱熹先生,写给石鼓书院的。这里仅是片段,我找来朱熹的原文,全文不长,大概介绍了书院的由来。朱夫子的这篇记文,显然是受人所托的,从文中感到他本人应是没有来过衡州这个书院的,因而也就不了解董道士修道和韩文豪作诗的旧事,只说书院起于“唐元和间,衡州人李宽之所为”,又说了宋初赐匾一事。
我们在南岳衡山旅行时,去过一个邺侯书院,那里也说是中国最古老的书院。他是随州刺史李繁,为纪念自己的父亲邺侯李泌,而在他隐居藏书的地方,创办了书院,时间也在中唐。
一般认为科举萌发于南北朝,成型于唐代。唐代中前期的太宗、高宗、武周、玄宗四朝,逐步完善了科举考试制度,提高科举选拔的力度,真正打破了门阀制度,为有才能的平民子弟提供了一条上升通道,而这或许也是到唐代中期,民办书院如雨后春笋般蓬勃而出的原因所在吧。
而石鼓书院和邺侯书院都产生于这个时期,也就顺理成章了。只是唐代书院,能保留下来的凤毛麟角,它们是否真的历史第一,是难以考证的,它们是存世书院最早的印证,却也在情理之中。
03
过朱夫子的石书,通过一条宽阔且漫长的甬道,前边有一座高台,台上坐立着七个人物铜像,那是石鼓书院七贤。先报下这七贤的名号吧,他们分别是韩愈、周敦颐、朱熹、张栻、李宽、李士真和黄干。
看这些人物,是不是前四位的大名如雷贯耳呀,但他们与石鼓书院的创建并无大的干系。就如大文豪昌黎先生来石鼓山合江亭留诗时,石鼓书院还未建立;大儒周敦颐是衡州人,他的青少年阶段应该也是在衡州度过的,但书院没留下花名册,他是否来此学习,也未可知;而理学大家朱熹先生,写过《衡州石鼓书院记》,但从文章中也能感受到他并未来过这个书院。而这其中,我们未曾听说过的唐人李宽和宋人李士真,倒是书院真正的创建者。
唐元和年间,士人李宽追寻昌黎先生题诗胜迹,曾在石鼓山结庐读书,这位应该是在当时当地很有些名望的人物,以至刺史吕温常来拜访求教,并为此题名“寻真观”,据说这便是石鼓书院的雏形了。
北宋至道三年,公元997年,本地人李士真拓展了原有的院落,邀请衡州学者来此讲学,学院或在此时才成形有了规模。北宋景祐二年,公元1035年,宋仁宗钦赐“石鼓书院”匾额,从此书院名声大噪。
写这篇石鼓书院时,我再读了余秋雨先生的《千年庭院》,其中余先生没有触及书院历史的源头,他仅是浓墨重彩地写了,张栻和朱熹在湖南湘江畔的相遇,他说他们是海内外最高水平的教育家,是世界一流的文化哲学大师,他们的相遇成就了中国文化史上极为著名的“朱张会讲”。
朱、张二先生都在石鼓书院七贤之中,但遗憾的是,这二先生会讲的地点不在衡阳湘江畔的石鼓书院,而在离此不远的长沙湘江畔的岳麓书院,并在那里开创了“为楚有才,于斯为盛”的湖湘文化传统。
一个在衡山以北的长沙,一个在衡山以南的衡阳,真是不远,以至会让我们浮想联翩,他们共处了那么长时间,就没有一起去爬个衡山吗?就没有一起沿着湘江顺流而上来到过衡阳吗?就没有一起来这座号称最古老的书院,到此一游吗?
其实朱熹先生在写那篇《衡州石鼓书院记》时,也是提起了湘江而想起了与张栻先生相处的故人往事的,以至百感交集地写道“若诸生之所学,而非若今之人所谓,则吾友张子敬夫所以记夫岳麓者,语之详矣”。要看办学的守则,就去看张先生在岳麓书院的手册吧,那里写得很详尽,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
总之,这二贤是没有一道来过,衡山那一边的书院的。
04
过七贤像、禹碑亭,前边就是那座我国最古老的书院了,有着让人难以言说的新。
据说1998年,国家邮政局准备发布“四大书院”邮票时,曾来此考察取景,但那时的书院已在衡阳保卫战的抗战战火之中,荡然无存了,最后国家邮政局以嵩阳书院来补齐了第四座。或也正因如此吧,2006年衡阳市政府重建了石鼓书院,大概也是新建的缘故,书院对外开放,但不收门票。
在书院的前言介绍中,我看到了曾国藩的一句“天下之书院,楚为盛;楚之书院,衡为盛”。这话却是对衡州书院地位的一种高度概括,只我好奇地搜索了一下曾公此句的出处,令人尴尬的是,此句竟出自曾国藩所写的《重修胡文定公书院记》。
两江交汇处的这座石鼓山,其实并不高,海拔不到70米,整座书院靠山而建,各层建筑依着山势逐级提升。
书院第一层院落里,在中轴线左右,分别坐落着两座祠堂,居右的是武侯祠,居左的是李忠节公祠。武侯自是诸葛亮,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诸葛亮以军师中郎将身份驻扎临蒸,即今天衡阳,督办军务,当时他就住在这石鼓山上。后世南宋理学家张栻曾做《武侯祠记》,并亲笔题写,刻石立碑于此。这或也是那位石鼓七贤之一的张栻先生与石鼓书院的因缘所在吧。
而李忠节公,是衡阳人,他是南宋末年的潭州知州兼湖北巡抚使。元军进犯潭州,他曾率领全城军民抵抗三月有余,城破时,举家悲壮殉国。元代时,他的衡阳故居便设有祠堂,清代时,祠堂迁至石鼓山。
诸葛先生和李忠节公,皆是一代忠义之士,他们生前事迹,亦可谓之战神,他们千年之后聚首在石鼓山上,或也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因为几百年后,这石鼓山所在的衡阳,又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1944年,国民革命军第十军方先觉部,面对六倍于己的日军重围,坚守47日,再次塑造了中国战神的伟岸,而那场战争,史称衡阳保卫战。
千年的石鼓书院,也是在那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中,化为了一片瓦砾。
05
书院的二层院落,是巍峨的大观楼,楼前立着巍峨的孔子铜像。香案上有细香,同同拿两根来玩,那时园内没有什么游客,我跟那个小孩说,“要不咱给孔圣人磕个头”。
那时那个小孩还未上四年级,很听话,趴在先师的身前磕了几个头。我没找好相机角度,哄着他再磕几个,他便又磕了几个。我突然想起用手机拍照去发朋友圈会更方便,便又央求他再磕几个,说发给妈妈看,他撅着小嘴表示愤慨,不过还是在朗朗长空之下,为夫子又磕了几个货真价实的响头。
如今看了,那几张骄阳下磕头拜师的照片,很觉得滑稽,时光就定格在那里。如今写到这里时,同同跑进来跟我说,他新买的《新论语》到货了,我问他,“学校《论语》怎么考”,他说,“都要学,头疼死了”。我给他看,他在孔圣人面前虎头虎脑磕头的照片,他已经记不起是在哪里了,只是指责我,总让他出糗。
大观楼后,就是那座让韩昌黎先生留诗的合江亭了。其实叫它亭是不大合适的,那建筑应该是座二层的阁楼,它就建在石鼓山的最高处。
我和同同急匆匆地爬上二楼,在阁楼的木窗前,混黄的蒸水和混黄湘江合二为一,一同混黄着滔滔北上。当年,大文豪韩愈先生估计是在当地刺史的陪同下,在此游览宴饮。
那是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春,被贬广东的文豪获得赦免,高高兴兴地北上湖北江陵赴任。途中他路过衡州,来到合江亭,俯瞰二江而生感怀,其后他写下了五言长诗《题合江亭寄刺史邹君》。
红亭枕湘江,蒸水会其左。
瞰临渺空阔,绿净不可唾。
韩先生开篇四句,不也正是我们在这高阁之中,所见到的景象吗?其后韩先生讲了这亭修建的起起落落,那不也正是韩先生在仕途上起起落落的感概吗?这诗应该是韩先生离开衡州后,寄给邹刺史的,这位刺史在衡州曾尽地主之谊,“为余扫尘阶,命乐醉众座”,那是在那一年的深秋、新月之时。
最后韩先生意犹未尽地写下,“愿书岩上石,勿使泥尘涴”。
这是先生留诗于此的愿望,但他可知,他对于衡州士人的千年感召吗?
唐朝士人李宽因他的留诗,而上石鼓山结庐读书,开辟书院;宋人李士真前赴后继,而后仁宗赐匾盛极一时,而后朱张二学士,留文石鼓传咏后世,以至书院文风脉脉,传承千年。
而这,不正是文化、文明薪火相传的魅力所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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