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亲在村里散步,累了,就在路边一户人家屋檐下的凳子上休息一会儿。门口凳子上已经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双脚岔开,在吃石榴,脸上的石榴渣也无暇拂去。我们定睛细看,都认出来了,小学同学,只是真有几十年未见了。我想张嘴,却苦于无话题,好在她有:听说你在外做工,多少钱一个月?边问我,她仍然在吃石榴,在吐渣,我张口想说我是个老师,不是在打工。可是转念又觉得我不就是在做工吗?何必解释!于是淡淡地笑笑,不高,能生活下去。她仍波澜不惊,吃她的石榴,我们之间几十年没有交集,并未因这一句话而迸发出热情,也无旧可叙,剩下的就是淡淡。
这是我回家乡碰到的唯一一个同学,当初村里倒还有几个是从小玩到大的,可是自我外出求学,他们各自成家立业,我们之间剩下的竟然只有生疏地看看,连淡淡的问候都懒得了,毕竟我有时一年有时两年才回家一次;毕竟我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中的一个,而他们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甚至有人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生活从无交集的人,能说什么呢?
老妈电话里经常会把村里发生的事告诉我,谁谁故去了,谁谁家出什么事了,都是闲话。现在走在村里,蓦然发觉,熟悉的面孔很少很少了,稍微熟悉些的表情淡漠,而小孩子们却彻底是陌生人。想起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以前张嘴就背时丝毫无感,今天再想起来,却觉丝丝凄凉,一个客字,一个笑字,真是道尽游子内心的生疏隔膜和无奈。梦魂萦绕的家乡,心心念念要落叶归根的地方,不知何时,它已不知有你。如果无人盼你候你,其实你就是个陌生人,过客而已!
还记得有一年有人组织过高中的同学聚会,我满怀期待从乡下赶往城里,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宾馆,同学们已经吃上了自助快餐,三三两两坐成一堆。饭后基本变成了两堆,家乡的同学围在一起开始用纸牌赌博,剩下的几个坐在一起开始聊天。自此以后,我再未去参加过类似活动,能说上话的自然哪都能聚,说不上的靠得再近,也无温情。
其实到家以后,我大抵是不愿出门的,因为难得回去一趟,所以更愿意把所有的时间都给父母,陪着他们聊聊天,看看电视都行,所以如果有朋友想看看我,我总是希望他到家里来,我出面招待。但到这个年纪的朋友们,基本都在城里有房子有圈子,而到乡下毕竟太麻烦了,加上多年不见,其实非得有什么人想上门来看看你,除非是真爱。我自认自己不是那么主动的人,于是很多时候的交流就仅限于微信微博了。
至此,我突然生出一种恐慌来。现在我有父母在,这个村里,有人在牵挂我,也有我牵念的人,但如果哪一天,父母故去,那么还有谁记得我?我拿什么证明我曾在这里生活过?我和故乡之间的关联到底在哪里?
中国人总是讲究落叶归根,无论天涯海角,最终还是喜欢回到家乡,埋骨乡野。那时候的古人讲究祖茔,一个家族的人过后都葬归一处,似乎生前生后都在相守,对于沿袭宗法制度的时期,这个确实可以理解,因为可以凝聚人心,也有利于形成强大的家族,所以回归乡土几乎成了很多人的信念和固执,觉得家乡什么都好,月都是故乡明。
古人也很讲究家风门风,曾文正公就说过,宗族子弟贤与不贤,六分靠遗传,四分靠后天教育,所以他定下了八字家风:书蔬猪鱼,考宝早扫。说实话,他的子孙后代想要回到那里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在那里他们get到了大致相同的思维方式、处事方式,那里有性情相近的群体在,那里的文化氛围让人很容易找到一种归属感,想要落叶归根似乎也理所当然了。
可对于现在的我们而言,这些还存在吗?家族的概念早已淡了,这个社会的基本单位是家庭,而不是家族,大家基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没有龃龉已是难得,还想求更多,真的很难!而我从这里get到了思维方式和行事处世原则和方法吗?好像也不是,在外多年,我的三观早已不是当初的了,在这里来寻找归属感,寻找文化氛围,也不太现实。大家都在变,而这种变化还是各自进行,互无联系的,我彻底成了外人。
我成了家乡的叛徒!这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了。那么新的家乡我是否就生活得风生水起呢?好像也未必,虽然潜移默化间,很多东西被同化,周围的人也慢慢开始接受我,可是我们始终被冠以外地人的称号。周围充斥的方言总时时地提醒你,你不属于这里,你吃着同样的食物,你穿着同样的衣服,做着同样的事情,可是你的根不在这里。大家随时随地探亲,聚会,有从小玩到大的同学和朋友,你没有;办事的时候七拐八拐能找到熟人,你没有,因为你的根不在这里。这样的尴尬,不知是不是只是我有,而且我经常有。难道这就是漂泊的人多远都要回去的执念缘起吗?于是我成了没有家的人!
犹记得一次梦境,梦里老爸领着我,告诉我,以后他要葬在这里。然后用脚指着前面一块黄土地说,以后你就葬在这里。当时我们的表情都是微笑的,心情也是愉悦的。这个梦应该很久以前的了,可我总是记得,那青的山,黄的地,脸上的笑容,我总是忍不住想,难道我潜意识里真的想落叶归根,以后还回归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吗?可是现在的我明明觉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青山何处不可栖身!或者这也是我尴尬的一个执念罢了。
当年一个远走的决定,竟让今天的自己如此尴尬。我竟然觉得没法证明我曾经来过这个世界,他日的荒烟蔓草,他日的销声匿迹,真是我们绝大部分人的未来,所以也许除了当下,除了我们活好每一个当下,我们真的没法证明:世界,我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