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外公家妈妈是老大。所以我们实际上没有血缘上的亲大姨。
大姨和妈妈娘家是邻村的，出嫁后也是嫁在邻村。大姨跟我们家来往是她家小儿子读小学的时候。她家小儿子算是读书读不进，又特别调皮的那种。每每放学回家，那孩子就在路上拦打小同学。在她们村，她家小儿子当的是猴子称的霸王。谁不服他打谁，还不准告状，会威胁说告状会打得更狠。可很多女同学还是相信老师能主持公道，哭哭啼啼告到我老爸那里，所以不得不请他的家长来。
大姨大姨丈晚上才有空过来，两人打个手电筒。大姨丈不说话，就杵着。大姨则左一句妹子右一句妹夫的，叫人很亲。不仅如此，时不时买几斤肉，交过钱后让卖肉的带我们家。农忙时候，她们两口子还会来帮忙。
父母过意不去，有什么事也给寄几斤肉去。稻子熟了双抢时，又要收割，晒谷，又要抢时节插二季秧，自家忙完了就去大姨家帮忙。许多年里，来往得密切。
大姨说过，嫁人要么嫁个顶聪明的。男人当家，用不着自己心累。要么嫁个人傻的，自己管家，他只要听你的就行。万不能嫁个精不精来傻不傻的，他什么计划没有，还整天跟女人争高下争乖觉，打媳妇，让你啥也干不了。大姨不识字，但是人聪明。嫁的姨丈却很傻气。好在，大姨叫他干啥就干啥。家庭气氛还蛮好，两人没有架吵。大姨丈听大姨的，到广东做搬卸工也好。钱月月寄回家。在家里也好，今天拉一车草药，明天拖一车木炭到城里卖。很有路子。所以他们的经济状况稳稳当当位居中上水平。
据老爸说，大姨人麻溜，嘴巴子会说话，她结婚前听说患了什么病。周边就没有好点的男人敢娶她。谁能想到她嫁人生娃后，病就好了？你别看她没文化，她称使得好，数算得好。
大姨家不种地，是在大姨家哥哥在城里办广告公司开始的。
我那年春节在家，她就跟我们说，你哥要办公司。我们都说，那挺好嘛。具体喊他做做市场调查，看城里办的人多不多。
大姨家哥哥传承了大姨的优点，老远就笑得跟弥勒佛似的。人客气，脾气还好。他创业时，不好招人，我就被喊去帮忙。大概是我不计较工资的原因。我守店子，他出去跑业务。事情不多，但心里特别煎熬。
二、
后来我怀宝宝，不能久坐，不能久站。白天黑夜瞌睡。实在不行，就辞职了。
我那时在厂里两千多每月，回来后六百每月。还因效益不好，累积好几月才发一回工资。记得我给出过蛮多点子，到现在都很挣钱。我这人天马行空的想法多，自己执行力不好。猪大哥讽刺我说，我这种这种人当领导在行，光会动嘴皮子。
大姨家跟我们家逐渐疏远。是因为农忙时节，没法再交换人力，相互帮忙了。那年我爸三轮坏在田野的土坡上，好几千斤谷子压在车上。打大姨丈电话，打了半天怎么也不接了。气得老爸走回村里，直说人大多都是眼皮子浅。只看当前有无利用价值。
说归说，春节还是有来往。平时见了，大姨丈依旧谁都不搭理，开个三轮一溜烟过去。大姨见了，则妹妹妹夫，叫得亲。
我嫁给猪大哥后，她专门请我们过去吃饭。让猪大哥带带她家小儿子。对我是一口一个外甥女的叫，比我家自己的姨还亲。她们小儿子后来单干了，跟我就不再有来往。但春节见了，老当我们面夸我们人乖觉。
那两年姨家哥还打着单身，她半开玩笑跟我们说，有适合的姑娘给你哥哥说一个呀。我就当了真。说我有个闺蜜，人很好，就是没有了父母。她说，只要人好，在我家绝对放心，儿媳就是亲闺女。
我就跟闺蜜说，我大姨家哥哥脾气好。蛮阳光的，非常有事业心。大姨两人也挺不错。我觉得脾气互补家庭氛围都很重要，不能都是脾气急的。你们在一起，重要的是还可以一块儿创业。
见了几次后，我感觉到大姨对我介绍的朋友并不满意。她就故意对我说，你这个中间人要两头传话，不能瞒骗，以后让人说是被骗来的。我当时太年轻，老爸不让我掺合媒人的事。他说跟大姨说，我女儿只是牵个红线，有联系方式后，他们有什么话自己沟通，成不成，也看他们自己缘分。
大姨不依不挠，非得叫我传话。她给出了较低的彩礼，让我告诉闺蜜。那女孩虽没爸妈，当家的叔婶倒是多，她自己眼光也高。说道，那种穷乡僻壤，高山密林的，走在路上都怕。不说彩礼吧，主要是城里没房子……。我说，这个看个人选择，看侧重什么。我大姨说，她们就给一万八彩礼。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拉倒。更像讨价还价谈生意。
一传话就把闺蜜得罪了。与我再无往来。后来才知道虽然如此，女孩跟大姨，大姨家哥哥，关系还是处得挺好，姑娘对他们评价蛮高。得罪人那个是我。
听姨家哥朋友说，他们嫌弃我闺蜜不爱笑，不怎么说话。没笑容的女子不旺夫，不爱说话的女子谈恋爱没味道。生活里相处不好沟通……。
闺蜜那时存了十几万私房钱，在大公司里当财会。月薪三五千。条件不好的，她看不上眼。
我则好心办了坏事。傻兮兮的。就这么失去了一个朋友。
看见大姨，她还是叫我叫得亲热。我对她那种人来暖，起了戒心。
三、
姨家哥哥那时候还跟在外谈的女朋友藕断丝连呢。姨家哥哥回来创业后，他那外面的女朋怀了他的孩子，大姨就说，那就叫女孩辞工过来一起打拼。他前前女朋，想让大姨去些彩礼，才结婚生娃。大姨没同意。说给她家哥哥读书花不少钱了，不会再管他结婚的事。她有钱也要留给读书少的姨家弟弟娶媳妇儿，不然对小儿子不公平。
见她这么回答，姨家哥前前女友果断把小孩打掉了。但两人还没舍得谈分手，分分钟有追来的可能。
大姨不信任外面思想开放的女人。怀孩子的女人也不信任陌生的家庭。怎会什么没有，就共患难呢？
姨家哥哥跟我闺蜜没谈成，但他们还朋友般处着。他们偶尔还逛街，聚会。
直到另一个姑娘出现。就是我现在的嫂子。这个嫂子来自隔壁县还穷些的村子，她外婆是我们这里的。我们这边工资比她家那边好些。我离职后，她是后续应聘者。
她说得最多的是，感谢父母多给她读了几年书，才会遇到我姨家哥哥那么好的人。过上那么幸福的生活。感谢我大姨养了个那么好的儿子。
爱笑的嫂子当了老板娘，他们生意有了大起色。就把拉来分担风险的合伙人给挤走了。谁说只有夫妻是可共患难，难共富贵的？他们两口子两人都笑眯眯的，到哪应酬都一起。平时丈夫管干活，夫人管收钱。配合得默契。没有再好的了。
哥嫂一鼓作气，一年一个，生了三小孩。大姨要去帮着带。
带孙子孙女，她乐意。一带数年，就受不了了。不仅是精神上的没法独立感，还糟了肉体上的罪。
平时勤劳的大姨，身体浮肿，显得虚胖。浑身血液堵塞似的难受。
在带孙子孙女的过程中，她挣不来钱，还把准备给小儿子娶老婆的钱垫付了个空。
她家小儿子，倒好。打着打着光棍就习惯了，余下的钱几万几万的借给有家庭的哥嫂。
大姨总说，我这小儿子乖啊！再跟我说给她家小儿子介绍对象，我就发怵。
婆婆热心，给张罗好几个，处着处着又黄了。离过婚的女人他看不上，看上的，太麻利，提的要求多。随着跟他相亲的女人越来越多，质量越来越差。他对结婚越心灰意冷。
大姨家那个弟仔长大后，跟他爸一样。不怎么说话。特别初恋被女人骗过三万块钱跑了以后，他就像跟女的相处不来了。
四、
带孙子的大姨，心里是苦的。她觉得，我嫂子那个笑面虎，太烦人了。
许多次，她想起来就痛哭流涕。
悄悄跟我们说她媳妇不好。全把她当家里的保姆，颐指气使的。娃不帮着带，自己那身衣服都不洗，地不拖，饭也不做。整天跟着姨家哥哥同进同出。
还说她自己拿钱给会爬会撕的孩子玩，钱不见了，问大姨看到没有。像疑心贼一般。她自己的钱记不得花哪里去了，常跟哥说掉家里了，让问大姨捡了没。
我大姨却知道她把钱花哪了，说给那边娘家妈买了好手机，金项链，什么的。你买了就买了，偏要说到我头上来。大姨气得泪流满面。
孩子大点，上了小学。大姨找机会回到乡下。还跟我那大姨丈一块儿卖山里的四季时令瓜果蔬菜，草药，木炭……。
自从大姨说过嫂子不好，我少有见到她们时心里头有了份保留意见。在他俩提了礼物拜访我爸妈时，他们说想要用我爸的工资卡贷笔款。父母说他们的楼就是拿工资贷款借了十来万盖起来的，每月工资扣完，要还到退休。帮不上他们。想我们几个父母亲生子女，成年后都每月寄钱回家给父母。没一个有这思维的。这大约是我们不成器的原因？
后来，我每次去打字复印，打横幅什么的都发现比别人店里贵一倍。她们请了好几个做事人，手下人收钱从不管你是谁。老板娘在店里很少见了。
我去过其他地方，因为近些。店里的姑娘也好，老先生也罢，复印个东西最多收一块钱。她们三到四快每张都收过。你不好说什么，下次就不再去了。
五、
大姨家的哥嫂请酒。说哥嫂买了房，加结婚双喜宴。
大姨特意打电话问了我家猪大哥和公公姓名。给我们和公公婆婆发了请帖。老人家到了年底四处喝酒，本应付不过来。问我，平时就没来往过，怎么请到我头上来了？
我说不知道。跟我们也没来往啊。他们上次请酒我就没去。怎么又请。请帖不要钱啊？
上次请酒因为大姨和大姨家弟仔被人撞伤住院，大姨另一妹夫从旁边过，看到了。回来后叫我打电话通知大姨家哥哥。有好事他们都扑着上，这种事故意叫我。
因我打的电话，没办法，给微信转了三百块代为看望。当时卖杨梅，姨家哥叫我送四十和杨梅篓子去他们林子，说他相熟的朋友自己采摘。
背上吊着小女的我，二话不说开着电驴就走。半路没电，靠边停着。双手抱着一沓篮子，匆匆就走。到村口看到一辆大巴，人都到他家山上去了。我背着娃，上不去。他嘱咐我把篓子放在大巴旁的木桌下。
放下后，我松了口气。回来时叫老爸帮我推电驴。惹得老爸一顿骂，你呀，自己的事忙不赢，摘杨梅的时候自家客户都不管，尽给你爸添麻烦。
他们家这种情况，我不忍拒绝。我苦笑。
那一年杨梅高产，家家都缺蓝子。老爸气得又把我说一顿，你呀，尽干傻事！
六、
婆婆叫我，你快点。不是吃喜酒去吗？
我不太想去。我说。
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情。
那些年猪大哥参赌，大姨家哥哥等我回来后跟我说，猪大哥借了他一千块钱。
我说，我问问他才，怎么借钱借到你这呢？
给他的女儿买了两套裙子，并把一千块还给了他。
当时我对他说，赌博的人，就不该借钱给他们。
大姨家哥说，说是借了交学费才给的。
等我还了以后，猪大哥却说从未借过这个钱。
我记得我问过他，猪大哥自己承认了才去还的。
这事被婆婆和猪大哥都狠骂过几顿，他自己借的钱要你还？！
事情过去许久了，不知道是谁的记忆出了错。这钱到底是不是还得冤枉。
她们家出事那次，我是有心捐点。给她们小孩买衣服也有过，也没必要给发请帖啊。我们盖好房子摆酒也没请他们啊。整的哪出？
婆婆去了，说人家请得起，为面子上这酒就得去喝。老爸也给打电话，虽不情愿，也得去。我介意的是家里三小孩，放家里吧不放心，带起去吧，不体面。
据说四十来桌请客的钱是大姨出的，但门口收红包的是嫂子。我心里想的是，不管包的钱多少，我都毫不犹豫地塞给大姨。这让我鼻子发酸。
楼上遇到大姨，她明显老了许多，背微驼了。 我代替她，感知过她这一生过的种种艰难。
外甥女，快坐这里。她招呼我。
我让她自己坐。我找到和父母相临的位置了。
大姨家哥嫂看起来很甜蜜，两人边说着小话，边走上台去。
大姨落座后赶紧站起来，寻思着怕叫父母上台讲话。她想把衣服拉平整些。她站着把衣服拉了又拉。
主持人让喝交杯酒，让分享爱的历程。怕什么情况下认识的，初次见面在哪里，初次牵手在哪里，初次约会什么地点，确定关系啥时候。初见觉得对方什么样，这么多年过去，在对方眼里是什么样。……
大姨家哥哥很会说话，主持人问我嫂子有什么优点，他说美丽温柔。问姑娘有什么缺点，他答没发现有缺点。尽秀恩爱了。
感谢父母差点忘了说。主持提醒后，带过说了一句。然后两边父母都没上台讲话。
我觉得中国父母，包括我们，我们的父母把娃推到成功人士的宝座，太难了。太多不停不停付出。给读书，给买房买车，给娶媳妇，给带娃。最后你最好吃得动得，养老啥的也不要儿女管。
不上台讲话， 省得了大姨的局促不安。
饭后，嫂子蹲在大姨身边。像半跪着。她们聊着什么。旁边的客人端着杯子，希望她单独敬杯谁酒。
如果不论说那些个，目前来看她们婆媳关系比谁人都好。羡煞人也。世上哪里来的完人呢？我大姨家哥哥果真十年都没发现身边人的缺点吗？
要过的好，靠的就是看破不说吧。
七、
农村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背着走。
大姨嫁的人，消瘦，不讲话，走哪杵哪。还真像截木头。
要换作其他人，少不得骂街骂命运。大姨说话特别和谐。我从未见她骂天骂地。
对她家男人说话也客客气气的。同她家孩子们说话，说得最多的就是“乖觉”。
哪怕姨家弟弟读书不进，小时候非一般的不省心，也没给大姨骂过。
就拿大姨家哥哥当时考了个师专体育系来说，她就很满意了。在山村摆了酒席。
换作是我家老爸，我们考那么差，还不得往死里骂？我们家都是父亲打骂出来的孩子。没有一个能满他的意，谁都没有考清华北大来光宗耀祖。除了清华北大，其他学校读不读都没什么用。目标不切实际，多吓人啊。
我跟父亲经常讲大姨。她的孩子不见得多“乖觉”。但是她知足，会夸人。姨丈就是个埋头苦干的，他们家对孩子影响比较大的是他们的母亲我们大姨。
回忆起来，小时候的姨家哥哥好比“邻家哥哥”那么温暖。他高我几年级，下楼时，遇到别人欺负我。他拉着那人就说：你干什么欺负我妹妹？！再这样，我拉你到办公室找老师去。
他没打那同学，后来那人没再欺负过我。
我记得，我借过他的书来读。去还的时候，他说送我了。那些教科书，他学过的，考试以后就没什么用处。我执意还他，他让随便放起。
我记得他们家两兄弟比女孩还勤快，洗衣做饭，剁菜喂猪，打柴割草，无所不会。
他在读初中的时候，就能喝几斤酒，有广泛的人际关系了，跟我大姨一样。走哪，见谁都是兄弟姐妹。
对于我来说，有些关系不来往，就任它淡去。
就像小时候一块儿放过牛的小伙伴，更适合在怀念里触及。
大姨却不是，她见了我闺蜜那姑娘，开口就叫人女仔。像有过一段母女缘分似的。浓甜得再冷的人，都推不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