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尼采
01
热爱文学的日子里虽然没有起舞,却有值得庆祝的人生。
我是一颗晚熟的瓜,因为晚熟我的生活被塞满了黑色幽默,父母给我起了一个男孩子的名字,这名字深藏玄机,又在我脑海扎根太深,以至于我时常怀疑自己是披着女孩子外衣的男孩子,是一只混在羊群里的小狼。
父亲是个军人,平时沉默寡言,表情严肃,但是,只要他开口说话,幽默就会爆棚。在那单调乏味的日子里,父亲的幽默简直是凤毛麟角,稀少可贵。
对于父亲,我不仅崇拜,还有敬畏。
我的晚熟特征明显,大脑发育不良,父亲命令我背诵的文章,我基本上永远背不下来,看着他四处寻找扫帚疙瘩,我便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那时姐姐们都很厉害,她们知道这个沃伦斯基,那个马雅可夫斯基,她俩还给邻家男孩起了一个很洋气的外号,“短的洛夫司机”,只因那男孩一直不长个头。
我分不清俄罗斯名著中的张三李四,很长时间都搞不懂他们为什么叫各种司机,我便执着地认为作者是存心刁难中国人的。
姐姐们认得很多字,可以自如地交流读书心得,导致我们家的氛围总是莫名其妙地充盈着一股书卷气。我却只能眼巴巴地望洋兴叹,除了傻根一样的眼神,就剩下羡慕嫉妒恨了,这也令我产生了对文学的自卑。
有一天,妈妈的战友丁阿姨来了。她和妈妈愉快地回忆起往事,我才知道,原来爸爸和妈妈是被部队领导介绍认识的。
父母第一次相见时,妈妈是极其失望的,从小在北京长大的母亲喜欢满腹经纶的绅士,而父亲来自农村,泥土气息厚重,又被晒得黝黑,在女兵们眼里,就是典型的“土包子代言人”。
但父亲情商很高,一眼看穿了母亲的心思。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他使出浑身解术,唐诗宋词,精彩典故,娓娓道来,汩汩流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直到年轻的母亲双颊渐渐涌起了红晕,父亲才完美收兵。
再后来,父亲的形象在母亲的心目中日益高大起来,父亲的渊博和幽默使母亲彻底拜倒在他的石榴裤下。
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家的氛围那么文艺了吧?
02
上小学时,我是在恍惚的白日梦中度过的。最深的记忆是,老师站在黑板前喉结上下蹿动,吐沫星子乱飞,而我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开始了每天的心鹜八极神游天地。
五年级时,新来了一位语文老师,如天降神兵一般,成为令我眼前一亮的风景。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一阵笑声打破了我的混沌,新老师的观点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正在对同学们说:“在全世界,亚洲人最聪明;在亚洲人当中,中国人最聪明;在中国人中,江浙一带的人最聪明。” 说到这里,她把头发一甩,脖子往后一挺,几丝骄傲显现出来。
我听出她的口音正是江浙一带的普通话,在我们那个北方小城,江浙一带的人统统被叫做“南蛮子”,他们总是拎着一个脏兮兮的箱子走街串巷,为懒惰的北方人修鞋。
当她说道,江浙一带的人最聪明时,颠覆了同学们的三观,教室里爆发了哄堂大笑。
笑声惊醒了梦中人,我把目光收回来,发现眼前这个南蛮子有着好听的娃娃音,她显然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正值旺盛的青春期,青春痘一颗颗陡然绽放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梅花傲雪,气质非凡。
看来她确实聪明,不仅记忆过人,学富五车,而且把乏味的课文讲成了生动的故事,闰土和祥林嫂直接从纸上站了起来,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因为喜欢,便爱屋及乌,连她的青春痘也让我顶礼膜拜了好一阵子。
少年时遇到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是多么幸运。那以后,我的作文经常被她贴在后面墙上,父母以为一个雏儿将要破壳而出了,结果事与愿违,我太晚熟了,晚熟到什么程度呢?我是上了军校之后,才开始疯狂地迷恋上文学的。
03
《乌合之众》中有一句话,人在群体中,智商就严重降低。我感觉入学以后,自己的智商一直在迅速跌落。
军校第一学期,我看小说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几次被队长叫去训话也没有把我从读小说的泥沼中拽出来,反而有一次上解剖课看小说,被他从后窗窥视到,一下课,我的书就被没收了。
队长见我低头不语专注地寻找地缝,似乎更生气了,厉声呵斥到:“要不是看在你是个班长的面子上,我就在全队点名批评了,你知道吗?为了维持咱们队的纪律,我必须杀鸡给猴看。”说这话时,他的眼光仿佛在问我,你想被杀吗?艾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全队有八个班,刚好108个好汉,我还是老实点为妙,想到这里,我双脚磕出一个立正,诚恳地望着队长说,我一定注意,下不为例。
我本来想说的是:“看在党国的面上,把那本书还给我好吧?”但是,看他满脸阶级斗争的样子,只好把话咽了回去。那时我太年轻,根本看不出,队长也是个文学爱好者,他把书没收了就自己沉浸其中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转眼之间期中考试来了,要好的闺蜜和我约定,她负责解剖,我负责生物,我觉得这主意冰雪聪明,立刻答应了。但是,考试那天风云突变,监考的教官说:今天起,我们要学习西点军校了。
几个意思?天要降大任于斯人了吗?教室里每张桌子已经被拉开了很大的距离,我们俩几乎成了隔海相望,捂着脆弱的小心脏,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大脑从一片空白雪花飞落处反应过来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只好收拾旧山河乖乖地凭着记忆一点点往出憋:肱二头肌,视神经孔,主动脉,微循环,憋到最后,刚好憋出59分,解剖老师看我平常像一个好学生的样子,悄悄照顾了我一分,使我避免了补考的厄运。
春风沉醉的晚上,我和闺蜜时常在校园的小路上散步,虽然被福尔马林熏得已经一个月没吃过肉了,但素食主义的我们心在天上飞。
我悄悄对她说:“日子这么难熬,真不知道能否坚持到毕业?考军校看来是误入佛门了,如此多的清规戒律怎么忍得下去?去少林习武都比这儿强。”我身上那股男孩子的劲头一不留神又蹿上来了。
闺蜜说:“别胡扯了,去少林习武,那不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还是好好复习,先毕了业再说吧。你总是这么天马行空!你提到的那几个哲学家的书,尼采,柏拉图以及休谟,我都在图书馆找到了。这次你一定小心,不要被队长没收啊,否则,我要给图书馆赔钱啦。” “好滴,你放心,我一定夹着尾巴。”
虽然一路夹着尾巴,但现实中,军校生活和文学梦想毫不兼容,只好处处小心,压抑自己,收敛冲动,先毕了业再说,不然,对不起江东父老啦!
04
理论考试终于结束了,分数有高有低,徘徊在60分至80分之间,爱好文学的队长肯定是照顾我了,不然,我很清楚,按照我的刻苦程度肯定是毕不了业的。
开始临床实习后,同学们一下子都变得漂亮了。有人把军裤改成筒裤,尽量表现出大长腿的样子,长得好看的女同学开始出去约会,队长一再强调在校期间不许谈恋爱,但是,这青春的力量以排江倒海之势席卷而来,他也深感自己蚍蜉撼树无力可挡。
爱文学的父母也逃不出社会的俗套,托人介绍了战友的儿子,假装路过前来看我。
那天刚回到宿舍,就见到一个年轻的军官等在走廊,手里拎着两大袋水果。他的两道剑眉下有一双好看的黑眼睛,见到我时竟然脸先红了,低声说:“我是小狗子,你不记得了吗?”有点像对暗号似的。
“哦,小狗子!”我嘴上寒暄着,心里赶紧搜索,哪个小狗子啊?他看出了我的窘态,补充说:“幼儿园大班的小狗子啊,我一直记得你,你是咱班的领唱。” 哈哈,我上下打量他,都说女大十八变,男人也如此啊!他小时候的两大特征,红鼻头和罗圈腿,竟然全都不见了。
“你的红鼻头呢?你现在这么帅气,我都没认出来。”
“你还是那么调皮!”
他把水果放在桌子上,室友们看到水果开始心花怒放,我俩尴在那里,似乎比水果更抓人眼球,他说:“走吧!我请你吃饭!”
吃饭时,我开始上下打量他,小狗子坐得很直,军姿很棒,但是脚很宽,像两只小船。发现我在打量他,小狗子更紧张了,一不留神将韭菜挂在了牙上。
我忍住笑对他说:“你以后别叫小狗子了,应该叫军犬。” 他羞涩地笑了笑,却更加拘谨了。
为了缓解气氛,我问他看过哪些名著?他说: 水浒传,三国演义,还有金庸的所有作品。
完了,不是我的菜,傻的洛夫而已。
一顿饭吃完,他就知道我俩没戏了,因为我的谈吐越来越像一个男孩子啦。
我回到宿舍,水果已经被速战速决的全部干掉了,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我说:“ 看什么看?没戏!脚太宽,牙上还挂了韭菜。”一屋子女孩笑得东倒西歪。
爸爸知道后,来信把我训了一顿:“文章还没写好,却学会了拿书里的人物和现实比了。文学青年最容易犯一个毛病,眼高手低,目中无人,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但现实中能力又不够。”
老爸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吗?看来不能拽着头发飞天,而要让文学之光照亮现实之路,我答应不再鸡蛋里面挑骨头,认真对待婚姻大事,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白马王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军校毕业时,我二十二岁,写了人生的第一篇小说,描写女兵的生活和爱情。初生牛犊不怕虎,没经历过爱情的我竟然写起了爱情。然后斗胆投给文学期刊,没想到被编辑约见了,他首先肯定了我的文字,然后告诉我,距离一名真正的作家,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个编辑说话擅长大喘气,前一秒让我看到了曙光,后一秒又跌入了黑暗。
其实很多时候我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可那一步总是遥不可及。
那天晚上,我既兴奋又沮丧。兴奋的是,编辑告诉我“你的文字有悟性,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了”,沮丧的是,前路漫漫,说白了,挤进作家的队伍,我还差一个两万五千里的长征。
了解到自己无法很快进入作家队伍之后,我决定采取曲线救国的策略。
一个爱好文学的女兵,像一头站在风口上的猪,起飞之后又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该故事系列将在写作秘笈杂货铺中陆续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