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逃
上一个病人出门时,柳青注意到办公桌上的一盆君子兰有些发枯了,因此她先去饮水机上接了些水,细心浇完后才跟助手点了点头。助手会意,出门去将下一位病者请了进来。
当那位病人进来的时候,尽管柳青早已对一些名人政要来她这里做心理治疗习以为常,但还是不免有些吃惊。吃惊的原因是她觉得很巧,因为她上午刚看了一篇文章,题目是颇具噱头的《龙王驾崩,龙太子能否再续传奇》。三个月前,青市的地产巨头——龙华集团的老总谭光明突发脑溢血去世,管理龙华集团这头经济巨兽的重担一下子落到了他儿子谭力的身上。文章对这位年仅三十二岁的新任总裁极尽怀疑,因为在此之前谭光明并未让他的儿子参与到集团的事务当中去。
柳青看了一下手里的册子,上面显示这位病人的名字是“吴鸥”。看来这位谭总裁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了心理治疗。
“吴先生,你想坐着或者躺着都可以,选自己放松的方式就行了。”她指了指窗边,那里有一张真皮沙发椅和一张软绒躺椅。
“吴鸥”走了过去,身子一倒躺在了躺椅上。“柳医生,你不会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吧?”
“你给我们的资料是吴鸥,这是我们交流的第一步,为了让你能信任我,我必须选择先相信你。”
“真不愧是专业的。不过你要老说吴先生,我都不知道是在说我,你还是叫我谭力吧。”
柳青笑了一笑,这种“专业”的收费是一小时一万块,当然对于她的病人来说,这点钱实在是微不足道了。
“谭先生,描述一下你的问题吧。”柳青也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问道。
“我最近很,很,怎么说呢,心里比较烦。”
“是觉得外部的压力大,还是因为自己内心有低落感?”
柳青也不知道谭力是什么时候看到了放在办公桌上的那本杂志,他指着笑道:“想必你也知道,外界对于我突然接手龙华集团有很多议论,但我不觉得这些闲话对我能产生什么影响。我烦的是,我现在每晚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在逃跑。我已经试了很多方法,都去不掉这个梦。”
“梦到自己逃跑?”柳青用圆珠笔记录下来,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发问,“那你是在被什么东西追赶?”
“一个人。”
“什么人?”
“我看不清楚。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有很大的威胁,我只能一直跑啊一直跑,最后我要么跳下楼,要么就是跳下悬崖,然后就惊醒了。柳医生,”谭力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这个人本来就有恐高症,现在每天都梦到这个,我真的是怕得都不敢睡觉了。”
柳青的笔在纸上“莎莎”地写着,其实在她的椅子下就藏着一支录音笔,但她依然要用笔记录,一来是人的记录比起机器的记录会让病人更有安全感,二来是她可以利用这段记录的时间思考。
梦到从高处坠下,在民间有种说法,说是证明小孩在长个子,但这个说法对谭力肯定不适用。更为科学的解释是因为人的睡姿不正确,导致心脏受压迫,这时的心率与从高空坠下时相近,所以就在梦境中体现了出来。但是现在谭力每晚都做这种梦,这个解释显然也缺乏说服力。
“从高处坠下,可能说明在你的潜意识里,对某些挫折耿耿于怀。你刚接手你父亲的公司,是否有些不如意的地方?”
“没有!”谭力脱口而出道,“我既然能不理会社会上的闲言碎语,就是因为我要用实力给他们看,我谭力是否有资格接任公司!”
柳青看着激动的谭力,知道他说的“不理会”,实际上是十分在意。
“而之前你说到梦里被人追赶,”她继续说,“可能显示出你内心想要摆脱一些东西。”
“摆脱,是啊,摆脱。”谭力的情绪平稳了下来,“我觉得我是需要摆脱一样东西,我的父亲。”
“谭光明先生。”柳青替他说出了那个名字。谭光明在她还在读小学二年级时就通过卖罐头成了青市首富,其后创办的龙华集团更是几乎控制了青市的经济命脉。这样一个成功的父亲,对于他的儿子来说,一方面是巨大的骄傲与先天的便利,另一方面也是一座几乎难以逾越的高山。
“他给我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了,觉得我无能,不让我插手公司事务。”
柳青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从上午那篇文章中看到,之前外界的分析都认为谭光明退休后会将龙华集团交给前经理人蔡志奇掌管,但没想到人的生命会这么脆弱。
“你其实并不需要将超越你的父亲作为目标,只需要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柳青说道。
“不,我必须忘记他!”谭力坚决地说道,然后起身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两眼看着柳青,露出不知是哀求还是威胁的神色,“柳医生,我知道你会除忆治疗。”
柳青心一惊,一下子明白谭力就是冲着这个而来。除忆治疗,顾名思义就是删除人的记忆。这种疗法是她上大学时,研究心理催眠时发现的。她可以在病人被催眠的状态下,提供心理暗示,让人在潜意识里不去回想一样特定的东西。久而久之就产生了淡忘的效果。
“删除”显然是夸张的说法,由于除忆的效果不稳定,而且涉及到法律、人伦、道德多方面的问题,她没有公开过这种疗法,在诊所的介绍中也没有加入这种疗法。但是她的一些病人都是手眼通天的大角色,在他们的极为坚持和重金诱惑下,柳青才肯为他们进行这种除忆疗法。觉得有用的自然会夸大其效果,在他们的圈子里传得神乎其神,好像柳青就是电影《黑衣人》里的主角,拥有让人看一眼就失忆的机器。说实话,柳青也知道自己的名声也是多亏这些人的夸大宣传才起来的。而觉得没效果的,碍于自己的名声,也不会来闹事。
“谭先生,这种除忆疗法,最多只能让你对自己父亲的印象有极大的减弱,但我觉得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你现在的问题,因为你的经历,和你的父亲,都是客观存在着的。”
“五百万。”谭力的嘴角露出一种不可捉摸的笑,柳青想那应该就是商人在觉得自己必胜时的表情,“五百万,只要你让我忘了我父亲,让我不做那些该死的梦,我给你五百万,现金。”
柳青没有立刻拒绝,迟疑的那一刹那,她知道她被打败了。
“好。”
二) 追
柳青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没有标签的白色瓶子,拿出两片奶片样的东西,去饮水机接了一杯水,然后把那两片东西放了进去,摇了一摇杯子,很快就融化得无影无踪。
她把水杯递给谭力,谭力接过杯子看了一眼,边喝边说道:“安眠药吧。”
她笑了一笑没有说话,将谭力扶成一个合适的姿势。
安眠药?真睡着了还怎么调动潜意识。那真的就是奶片。让人心里产生不安就是这杯水的作用
“闭上眼,数五个数。”柳青说完,按动了一个遥控器,立刻从房间的墙壁里传出一种音乐,乐声谈不上动听,也说不上聒噪刺耳,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谭力的嘴唇蠕动着。
“一,”
“二,”
“三,”
柳青这时再次按动遥控器,乐声戛然而止。
“三,”
“三…”
她知道谭力已经被催眠了。怪异的乐声,让谭力集中注意力去听,她让他数数,又需要集中注意力,当大脑无法对两种需求进行选择时,就一下子陷入了“停摆”的状态。潜意识临时控制了身体。
但潜意识也有防备。她还需要取得谭力潜意识的信任。
从一些简单的问题入手。
“你是谁?”柳青问。
“龙华集团总裁。”
听了这个回答,柳青不禁咋舌,看来谭力对这个总裁身份的认同已经超过了他这个人本身。
“你的父亲是谁?”
沉默。
柳青一下子犯了难,谭天明给谭力的阴影到底有多大,让他的潜意识也不愿提及。
讽刺的是,他的潜意识不愿提及的事,却让他在清醒中耿耿于怀。而要想让他的潜意识指导清醒中的他去淡化父亲的记忆,又必须让他的潜意识提起他的父亲,毕竟只有知道了目标才能进行删除。
从别的方向突破。
“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萧爱华。”
这个萧爱华是谭天明的老婆,也就是他的妈妈,儿子爱妈妈胜过自己老婆,柳青想到这不禁莞尔一笑。
“有什么东西会让你感到不舒服?”柳青不能像上一个问题一样,直接问“你最不喜欢的人是谁?”因为这就干涉到了用户的“重要”隐私。在他们这行,隐私也分“重要”和“不重要”,像患者喜欢什么人,什么东西,虽然也属于隐私,但其实被泄露出去也不会产生太大问题,而关于他们不喜欢某个人,泄露出去造成的麻烦就大了。她这么问,病人的回答可能是某个具体的人,也可能是香菜。
谭力的嘴动了一下,蹦出一个名字,“谭力。”
柳青手中的笔猛地颤抖了一下,在纸上画出一条大弧度的线,像射出的一道黑色火焰。
反感自己?柳青吐了吐舌头,这位谭总,心理问题还真严重。她不能接着问为什么,即便她内心很想。因为这既牵涉“重要”隐私,也与她现在的工作无关,毕竟她不是为八卦杂志供稿的。
她刚想接着问,谭力却又开口了,“在追我。”
“什么?”柳青其实是下意识地问道。
但谭力的潜意识回答了,将之前的两个词组合在了一起,“谭力,在追我。”
柳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位谭总的潜意识是错乱的?自己追自己?这是周伯通转世,玩左右手互搏呢。
但那句话又说得那么清清楚楚,不容置疑。柳青皱眉,谭力,在追我。谭力是确定的,那么,只可能是这个“我”出了问题!
“你是谁?”柳青又重复了第一个问题。
“龙华集团总裁。”还是那个回答。
“你的名字呢?”
“谭天明。”
听到这三个字,柳青的脑中如同炸响了一个地雷。
怎么回事?谭天明?儿子的潜意识居然认为自己是自己的父亲?柳青拿起那杯水,自己也喝了一口,甜滋滋的,她现在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样的病例虽然很少,但她也在读博士期间看到过相似的案例,而且更为夸张。加拿大有个男子十分迷恋歌手艾薇儿,别的狂热男粉丝都是希望能当艾薇儿的男朋友,但他却是想成为艾薇儿,经过无数次的自我心理暗示,他真的将自己在潜意识里当成了艾薇儿,还打电话给政府说“她”准备开巡回演唱会。现在她眼前的这个谭力,很可能就是太想成为自己父亲这样的人,所以在潜意识里将自己当成了谭天明,不过他还保持了清醒时的理智。
不管怎么说,好歹已经让他的潜意识把谭天明这个人给引了出来。接下去只要诱导他的潜意识把谭天明这个人忘掉就好了,说不定还能把他的潜意识给恢复过来。
柳青接下去就轻车熟路了,一切都变得正常起来。
“谭天明?”
“不去想。”
她知道除忆手术完成了,但效果以及她的五百万,还得看接下来一分钟。
谭力被一双青竹般的秀手摇醒,睁开眼,是那张恬笑的脸。
“柳医生,结束了?”
“谭先生,你现在试着回忆下你的父亲。”
谭力用手扶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不敢相信地说道:“嘿!柳医生你真灵嘿,我真记不大清他长什么样了!”
三) 逃
柳青走进电梯,发现里面的空间足有她的办公室那么大,顶上有空调,角落里还摆了两盆品相极佳的万寿竹,不由得习惯性地吐了吐舌头。她看着透明的幕墙外,龙华集团的各个楼层闪着光,像一只只眼睛在不停地开合。
“叮咚”一声,顶层到了。
接待人员将她带到一扇镶金贴玉的大门前,示意她坐到门边的一排犀牛皮沙发上,“谭总还在开会,请您先在这里耐心等候。需要喝些什么吗?”
柳青摆了摆手,“不用,你去做别的事吧,我自己在这里等就可以了。”
她环视了一下这层楼,从外观上看,龙华集团大楼的每一层面积都很大,而顶层的空间几乎都在那扇大门内,外面只留有走廊和一些小房间。
昨天她都睡着了,谭力打电话来,说让她明天来龙华集团一趟。难道是谭力觉得被所谓的除忆疗法骗了?不会的,柳青很快打消了这个顾虑,那样的话他不会亲自打电话,直接找人发一封律师函就行了。他让自己来一趟,应该不是找自己麻烦的。
她坐了一会儿,觉得内急,就去找厕所。厕所在走廊的另一头,她沿着走廊走啊走,加上肚子里又在闹腾,感觉走了好几分钟才走到头。厕所的旁边就是楼梯间,这么高的楼,平时应该不会有人爬吧。
她方便完了出来,走出厕所的那一刻,看着眼前长长的走廊,心里不由得叹气,修这么长的走廊干什么,都可以赛跑了。
跑。她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联想到了什么。
谭力,在追我。
为什么会想起这句话?这句话从谭力口中说出来本就诡异至极,这几天她一直暗示自己不要去想这句话了,就差给自己也来一次催眠了。
她站着不动,内心却如翻江倒海。
谭力,在追我。
她颤抖着摸出手机,在搜索框输入“谭天明死亡”。
关于大人物的报道自然很多,但也都相似:六十八岁,积劳过度,突发性脑溢血,死在了厕所门口。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楼梯间,脑海里冒出一个声音,“不是厕所,是死在了楼梯口!”
谭力已在办公室里等她了。那张办公桌与其说是桌子,不如说是花坛,摆着各种与办公没有相干的东西,招财树、风水石、玉蟾蜍。
“柳医生,你上次的治疗呢,是真不错,让我睡了好多个安稳觉。但是昨天呢,好像我对那个人又有点印象了。我没有质疑你的专业能力啊,你别误会。就是觉得这东西是不是有后续疗程?还得再来一次?”谭力坐在办公桌后,说的话带着十足的商人味道。
“是,是可以再做些增强治疗。”柳青平静地回答。实际她在桌下的腿已经开始发抖,因为根本没什么后续治疗。
谭力准备的很周道,躺椅、装满水的水杯都已经备好了,柳青往水杯里扔了两片奶片,然后用她的手机放音乐。
“一,”
“二,”
“三,”
“三…”
“你是谁?”
“谭力。”
“你有没有杀了谭天明?”柳青颤抖地问出这个问题,她已经逾越了职业道德。
“谭天明是谁?”
“你父亲。”
“我没有!”
“那他是怎么死的。”
“脑溢血。”
“是谁在追他?”柳青希望能听到一个与自己脑中那个声音不同的回答。
但这个希望落空了。
“我。”谭力回答,闭着眼的他,脸上十分安静。
“你为什么要追他?”
“我要他死!走廊那么长,只要跑上三分钟,他那血管就受不住了!”
“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说过了,我没有杀他!我只是拿着枪在他后面追着他跑而已。哼哼,”谭力咧开一边嘴角,如果不是催眠中,他应该会放生冷笑起来,“他居然想把公司交给那个什么外来人接管,还就要找律师签字了,这我怎么还能等!为什么!为什么父亲的产业不交给儿子!”
因为你太狠。柳青心里暗暗叹气道。谭天明是真的没有看错他的儿子,狠心到父亲都可以杀,怎么管理几万人的集团。
但她没有录音,就算录音,谭力在这种催眠状态下说的话,也无法给他定罪。她也没有能力去撼动一个经济巨兽的领导者。
过了一会儿,谭力睁开眼,出现在眼前的依旧是一张恬笑着的脸。
“刘秘书,怎么是你?刚才这里的医生去哪了?”
“谭总,她走了很久了,说你在睡觉,别让我们吵醒你。”
谭力扶着头,努力想了一下,奇怪,怎么这个后续疗程做完了,那个老头子的印象更清楚了?
柳青坐在车上,看着吐露着昏黄光晕的路灯一盏盏消失在身后,关上车窗,打开了音响听歌,瞬间被涌出的音乐包围。
可能警察不会抓你。那我就让你潜意识中的那个自己——谭天明,永远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