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黄派

也许世间五味杂陈,都只是高次元生命体设定的程序逻辑,与情感无关。

Chapter·0

上海的夜五光十色。

罗昴坐在十六铺码头前的大理石台阶上,看着外滩那些数以万计、熙熙攘攘的游客,来自全国各地不同地区的方言口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透过胸腔和声带,震动出声波,在空气里织成一张网。密密麻麻的透明丝线围绕着罗昴,将他包裹成一只巨大的茧。

他点燃了一支烟,嗓子很干,说不出话。

Chapter·1

每个小区总有这么一两个出名的孩子,要么成绩超好要么天赋异禀,考试成绩全科扣除的分还不够买俩肉夹馍的社区瑰宝,要么就是三天两头鸡飞狗跳上房揭瓦,挨打时的叫声能把对面号楼声控灯折腾成癫痫的狠人。

很不巧,罗昴就是那个狠人。

罗昴十一岁就因为翘课去网吧被他老妈手拿擀面杖追着他绕小区跑了三圈,一战成名,罗昴妈这么多年来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老娘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垃圾!”

这天罗昴又偷偷往一个女生水杯里放虫子,被班主任安插在教室里的活体摄像头,也就是纪律委员程菲菲逮了个正着,这姑娘顺手就给记到小本本上了,于是二十分钟的大课间还没结束,罗昴就被客客气气的请到了办公室喝茶。

当天晚自习下课,罗昴放学回家,自行车还没停稳,半只脚没撂地,一记拖鞋伴随着罗昴妈粗犷的嗓门迎面从一楼窗户飞了出来,吓得罗昴一个激灵,重心不稳双脚打颤,自行车顺理成章的往旁边一歪。

预料之中与大地的亲密接触并没有如期到来,罗昴只感觉自己身子一歪,然后撞到了什么东西,软绵绵的,直到自己完全倒下去之后,这个软绵绵的神秘物体还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紧接着是两辆自行车发生碰撞的清脆声响。

罗昴还没从懵圈状态中回过神来,身下软绵绵的神秘物体又冲着他腰上的脉门狠狠来了一记,罗昴嗷一嗓子,灵台瞬间恢复清明。

“赶紧起来!压死我了!”神秘物体还在持续发声。

罗昴胳膊肘子撑着地面艰难的爬起来,揉了揉膝盖,一边拍打着裤子上的尘土一边看向声音的来源。

程菲菲正吃力的推开歪倒在身上的自行车,扭头看了一眼杵在一旁的罗昴,目光接触,程菲菲率先避开双眼,吼了了一声:“看什么看!帮我一把啊!”

罗昴刚把程菲菲从自行车下拯救出来,罗昴妈适时的杀了出来,一只手抄着擀面杖另一只手气势汹汹的指着罗昴,程菲菲看着罗昴妈凶神恶煞的样子,嘴角一抽,从车筐里抽出书包就跑出了罗昴妈的攻击范围,一边撤一边嚷嚷:“阿姨且慢动手!我先扯呼!”

当晚,程菲菲坐在书桌前背单词,对面号楼的声控灯有节奏的亮了灭、灭了亮,楼下罗昴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但她可听不见,她把MP3声音开到最大,塞上耳机,暂时与世界隔绝。

没错,程菲菲就是那个社区瑰宝。

等程菲菲又记住一页单词,摘下耳机,就听见了罗昴妈多年来惯用的结束语:“你怎么也不跟楼上程家丫头好好学学,都是人你差哪儿了?”随之而来的是罗昴妈重重的摔门声,过了几秒,对面楼声控灯的灯光抖了几抖,灭了。

程菲菲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伸手拉开窗户探头看了看:“死了没?没死吱一声!”

罗昴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操!背你的鸟语去!”

程菲菲啐了一口,拉开抽屉,翻腾出几个蛋黄派、一根玉米肠,装进塑料袋,用一根绳子吊着,垂下窗户,用力晃了晃。

隔了几秒,绳子突然被用力一拽,程菲菲一个没抓住,绳子顺着指缝嗖的溜走,磨得她手指生疼,她忍不住把头伸出窗外骂了一句:“罗昴你大爷,饿死鬼投胎啊你!”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楼下那个死人一个字儿没回复,还关了灯。

尽管程菲菲认识这混蛋这么多年,他什么脾性知道的一清二楚,还是被气得跺脚,狠狠啐了一口,用力关上了窗。

过了一会,一把雨伞从楼下伸出来,伞把上挂着个塑料袋,敲了敲程菲菲的窗,程菲菲没好气儿的打开窗,一把扯下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个小纸盒,纸盒上歪歪扭扭写了俩字:谢谢。

程菲菲心底闷哼一声,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随即打开纸盒,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又肥又大的鼻涕虫,还是活的,蜷缩在小纸盒里扭动着粘粘的身体。

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像一根刺扎进夜空,对面号楼濒临退休的的声控灯再一次勤勤恳恳的上了岗。

Chapter·2

高二开学第一天,程菲菲坐在理科班第一排,听着讲台上那个谢了顶的班主任滔滔不绝的讲着公式化的开班发言,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然后就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抖了个激灵。

“报告!”罗昴一巴掌把教室门排开,大声打断了讲台上没营养的发言。

班主任也吓一跳,转头看过去,罗昴吊儿郎当的站在门口,眼神东瞟西瞟没个正形儿,于是一股无明业火理所应当的打心底涌出,指着罗昴鼻子一瞪眼:

“你怎么回事,叫什么名字?第一天就迟到,迟到就算了你横什么横?滚外边站着去!”

程菲菲看着罗昴一副无所谓的转身走出去,那一脸半吊子的表情要多痞有多痞,心里没来由的也一阵窝火,新发的课本书皮被她抓住一团褶皱。

下课铃声像驱鬼道士手里晃荡的铃铛一样,驱散掉一节数学课给教室带来的死气沉沉,程菲菲抄起数学课本,攥在手里卷成筒,背在身后,站起身溜达到教室最后一排,踹了踹罗昴的椅子腿,把这个趴桌上流口水的智障叫醒。

“你,出来。”

程菲菲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然后自顾自的从教室后门出去,罗昴挠了挠头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有事吗?”

程菲菲不理他,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罗昴被她看得有些发怵,瘪瘪嘴,磨磨蹭蹭的站起身走过去。

看着罗昴不情愿的出门,程菲菲从背后掏出卷得非常瓷实的课本,不由分说照着罗昴的脑袋就是一棒,把罗昴砸的龇牙咧嘴:

“程菲菲你有病吧!”脑门儿突然被来这么一下,罗昴有点炸毛,本能的推了程菲菲一把。

程菲菲也没意识到罗昴反应有点激烈,被推得发懵,脾气也冲了起来,不甘示弱的吼道:

“你tm才有病呢!闲的没事跑理科班给我添堵是吧?”

“你谁啊你,管得着吗?”罗昴一愣,火气又被顶上来,气势汹汹的跟程菲菲硬碰硬。

程菲菲一听更火了,抬腿给了罗昴一脚:

“我管不着?你考多少分心里没数啊,整天听你妈在楼下跟打傻子似的,对面灯泡换仨回了,你烦不烦啊,一到晚上你们家比马戏团都热闹,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

程菲菲越骂越气,看得罗昴一愣一愣的,心里的气早消了,别看在大人眼里程菲菲是个热爱学习积极向上的三好学生,可别人不知道她底细,罗昴能不知道吗,这丫头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从小到大罗昴挨了多少顿打都跟程菲菲有关系,他自己都说不准,饶是如此,罗昴还真是第一次见她这么骂人,他越听心里越怵,靠,这货骂人这么秀?

此时和程菲菲比起来,罗昴的确像个弟弟。

罗昴就这么瞪着眼看着程菲菲发呆,程菲菲反倒慢慢住了嘴,要知道骂人这种事有来有往才有意思,一个人不停骂,另一个人没反应,多无聊啊......

气氛突然尴尬,两个人就这么瞪眼杵着,谁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程菲菲打破了沉默:“看什么看,有屁就放!”

罗昴怔怔的看着她,眨眨眼睛,没来由的脸红了:“额......你......”

“你什么你,快说!”程菲菲没好气。

罗昴嘴巴动了动,突然扭捏起来,结结巴巴的说:“那个......你骂起人来,还,还挺帅。”

这下轮到程菲菲发愣了,只见一抹红潮兀自从她的耳根泛起,不出几秒便顺着脖颈漫延,像一场被刻意压抑至极点突然爆发的山洪,顷刻间摧毁所有障碍,溃散开来。

情感是人类最大的弱点,也是人类最强大的壁垒。

程菲菲突然抬起脚,照着罗昴的膝盖狠狠踢了一脚,疼得他龇牙咧嘴。

“滚!”一声短促的音节被程菲菲从牙齿缝里丢出来,被克制的情绪没有任何波动,当然也没有期待。

罗昴揉着膝盖,靠在墙壁上缓缓蹲了下去,他转过头,走廊尽头的光把程菲菲的背影无限拉长,像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甬道。时光来回冲刷着地面、墙壁、天花板。很多年过去,罗昴还是会想起这条长长的甬道,像所有与青春有关的狗血烂俗电影桥段一样,不留余力的渲染着。

如果上一秒,罗昴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脑子被擀面杖捶傻了才会来理科班,那么这一秒,他确定了,他不是傻,他只是喜欢她。

Chapter·3

高考那年发生了许多大事,世博会圆满结束,中国面向全世界展现出了改革开放30多年以来的恢弘成果,北京刚开完两会,国家又换了新的领导人,GDP与探月卫星齐头并进,同时起飞的还有越来越吓人的房价。

每一年都有专家头头是道的说目前的房价只是昙花一现,涨到巅峰自然会下降,但是那上去就没下来过的曲线总是会证明,专家只是年复一年在信誓旦旦的放屁。

程菲菲考完了,分数都不用去估,跟北京房价差不了多少。

罗昴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过完年就屁颠屁颠跑去艺考了,说实话程菲菲还真不知道罗昴这智障有什么艺术细胞,歌儿倒是唱的还不错,嗯,也就勉勉强强不吓人,能听。

罗昴骑着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摩托车,抽出一支烟递到程菲菲面前,被后者一巴掌拍飞:

“考哪儿?清华还是北大?”

“哪个考不上?”程菲菲瞥了他一眼。

罗昴瘪瘪嘴,吐了个烟圈儿:“你要是去了北京,以后哥们儿想揍你还得坐七八个小时车。”

程菲菲抬头啐了他一口,顿了顿,道:“可能去上海。”

罗昴本来抽着烟发闷,听见上海两个字眼神一亮,狠狠抽了一口,随手把烟蒂一扔,右脚猛地跺了下油门,道:“成!上海好啊,上海美女多啊!”

程菲菲瞬间上头,一把抓住罗昴腰间的赘肉,狠狠来了一个360°大回旋,把罗昴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哎哎哎祖宗,疼疼疼!我这骑车呢,你坐好!”

半路上,程菲菲的手提袋断了一根,索性不要了,往身后一扔,罗昴在后视镜里看到,忍不住开口挪喻她:“哎,这就扔了,万一没考上复读呢?”

程菲菲脸一黑:“复读你妹,会说人话吗?”,顿了半秒,又小声嘀咕了一句“那你自个儿去上海呗。”

罗昴一路上再没说一句废话。

晚上同学聚餐,共同举杯庆祝脱离高三地狱,第一杯酒敬等差数列,第二杯酒敬氧化还原反应,第三杯酒敬的是个什么玩意儿,谁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一杯酒喝完,大家都说了声再见。

天上不知道是哪个刚考完的家里放的烟花,一朵一朵火花四溅,在半空中炸开,刺眼的白光忽明忽暗,像是预示着某种信息的暗号。

人类是被情感控制的木偶,即使能短暂控制,也抵挡不住终将滚滚而来的滔天巨浪。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摧毁长提的从来不是蚁穴,而是洪水。

程菲菲的凉鞋带断了,她索性把另一只鞋也蹬了,赤着脚和罗昴一左一右走在街上,两个人的衣服被汗水浸湿,看着街上喧闹的人群,大片大片的孔明灯缓缓升空,将黑夜浸染成白昼。一群又一群的年轻人从二人两边擦身而过,有的手挽着手,有的肩并着肩。程菲菲没穿鞋,害怕被被人群踩到,侧身直接站到了罗昴的脚上。

罗昴:“你瘦的跟竹竿似的怎么还这么重?”

程菲菲嘿嘿嘿的傻笑,不说话,路边巨大耸立广告牌灯火迷离,光彩分割出无数剪影,程菲菲的双臂紧紧环着罗昴的脖子,光影重叠的瞬间,罗昴低头吻上了她的唇角。

暑假眨眼过去,程菲菲背着包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身后跟着屁颠屁颠的罗昴,拎着两个大行李箱,累得汗流浃背。

说起来也真奇怪,回想起那些年的时光,记忆系统就像是被加上了一层滤镜,总是自动过滤掉多余的东西,只留下美好的一面,那个充满朝气、活力与追求的年岁,那时候我们以为这不过是蓬勃气息和美好愿景的刚刚开始,却没想到那是它某种意义上的终局。

程菲菲一边上课一边找了个兼职,大学四年勤奋而充实,大四顺利考上了研究生,罗昴在音乐学院混的也不错,偶尔去酒吧驻唱,毕了业跟着师哥们组了个小乐团当吉他手,每个月都有演出,每次他抱着吉他来找程菲菲的时候,宿舍楼下经过的女生总会若无其事的偷偷看他。

那天罗昴骑车去接程菲菲,程菲菲从教授办公室出来,面色很不好,好像有点贫血,袖子皱皱巴巴的。

“没事吧?”罗昴小心翼翼的问道。

程菲菲坐在后座上,什么也不说。

罗昴能感觉到,程菲菲很不开心。刚考上研那会,程菲菲还是很高兴的,他们俩拼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每天精打细算买菜做饭,节省电费。和时间所有平凡的小情侣一样,日子平淡而甜蜜。

后来罗昴问程菲菲:“你这研究生读的是不是不开心?”

程菲菲收拾了一下书包,低头说:“回来再谈这个吧。”

说完就出门了,程菲菲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Chapter·4

带教程菲菲的教授说,小程其实和他提过精神压力方面的事,也许是觉得对未来很迷茫。

罗昴看了看西装革履打着领带的教授,觉得是放屁,这些话,程菲菲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

那段时间罗昴疯了一样满大街找程菲菲,给所有认识的人打电话,无果,甚至被警察当成了嫌疑人控制起来。程菲菲的父母和罗昴的母亲来了上海,罗昴妈向警察再三保证程菲菲和自己儿子从小就认识,这小子从小到大虽然混了点但不是那种丧尽天良的人,程菲菲的妈妈一刻不停的抹眼泪,自己母亲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程菲菲的爸爸红着眼扯着嗓子还在和警察争论着什么。

隔着玻璃,罗昴的手掌狠狠紧握成拳,骨节发白。

他被从头到尾查了一遍,最后没个结果,就放了出来,乐队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上海也留不住了,只能回了老家,罗昴妈一下子老了,头发白了一大片,罗昴原以为老妈得拿擀面杖狠狠抽自己一顿,但是罗昴妈靠在沙发上,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是混蛋了点,但我相信你不会害人。”

罗昴走进自己房间,盯着自己屋里的窗户发呆,突然一阵胸闷,感觉呼吸不畅,于是顺手拉开窗户。他踌躇了一阵,顺着阳台翻窗爬到楼上程菲菲的房间,她去上海上学,房间一直空着,堆满了杂物,他拉开程菲菲的抽屉,看着抽屉里躺着几个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蛋黄派,罗昴鼻子一酸,拿起来撕开包装纸一股脑儿都塞进嘴里,一边哭一边艰难的下咽,哭声惊动了程菲菲的父母。

然后他又被民警带走教育,社区里的警察和他们也不是陌生人,训斥了他几句:“偷东西没有,自己主动交代了!”

罗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摊开手,手里握着变了形的包装纸。

一晃五年多过去了,罗昴又离开了老家出去闯,这几年他什么活都干过,当过服务员摆过地摊,现在开着个货车当司机,没少跑长途,转了大半个中国,在高速公路上遇上过穷游的小伙子小姑娘们,也会顺路捎一段,累了经过服务区,他也会在停车休息的时候抱着吉他给这些年轻人们唱几首歌。

有个姑娘送了他一个许愿瓶,就是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各种好看的鹅卵石。

他微微一笑,把瓶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瓶子在手里转了几圈,没扔,把从程菲菲房间找到的蛋黄派包装纸叠的整整齐齐,塞进瓶子里。

有天罗昴开着车,忽然接到了一个上海的陌生电话。

——程菲菲找到了。

人是被勒死的。

检修电路,从地里被挖了出来,勒死她的是一条领带,罗昴看着眼熟,缓了半天才想起来,他找那位教授打听程菲菲去向的时候,他见过。

后来教授被抓了,判了十年。

程菲菲的父母和罗昴妈都来了上海,程菲菲的爸爸领走了骨灰。罗昴趁着没人注意,用那个许愿瓶偷偷装了一点骨灰,揣在怀里。

Chapter·5

今年上海实行垃圾分类,罗昴看见一对小情侣拉着手站在垃圾桶前纠结怎么扔垃圾,背影被夕阳深深的拉长,两只紧紧拉着的手时不时前后甩来甩去,有时候被甩开了,又重新勾在一起。

罗昴笑得可得意了,他紧紧攥着玻璃瓶,永远也松不开手。

2019.7.4  00:53  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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