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绒绒
我外婆说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尝过爱情的滋味。
我不知道她指的爱情是什么。
外婆那个年代的爱情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呢?
应该是北方的深秋,有些不解风情的凛冽寒风轻轻吹着你的脸。那风里有稻谷的碎屑,有河边早已褪黄的青草的干烈味,还有无棱无角的细沙被卷起来,统统吹到脸上。
你轻轻皱着眉,不能把脸背过去,眼前才是望不见尽头的秋收。你只能低着头,眯着眼,任风吹干你的脸。
这时候有一个身穿军绿色褂子的青年,扛着一把锄头,从风里走过来。他走过的泥土地扬起灰尘,裤角沾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泥点。他的脸上满是泥汁和汗水,微红着脸颊向你走过来。
他把一条丝巾轻轻蒙在你的脸上。
这大概,就是我外婆的爱情吧。
我和外婆见面不多,大概每年有一次或两次。忘了是几岁的时候第一次见,也忘了长大以后是几岁的时候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
但外婆给我的印象蛮深的。记忆中的外婆总是穿一件白色的棉布褂子,夏天单穿,秋冬的时候里面套件毛衣。她的背从我第一次见就一直驼着,见了我们要努力地挺起胸膛。挺累了,就把腰垂直去歇会儿。歇够了再继续挺着。
外婆青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说话的声音小到我需要把耳朵贴到她嘴边才听得见。
她不爱说话,交谈的时候,随便掷出一个问题,让我讲上半天,她半躺在一张古老的摇椅上,摇椅来回摇晃。外婆双手摩挲着已经发亮的扶手,满面慈容地冲着我笑。
例如她问:你给我说说你们现在都过得好吗?
我反问她:你问谁?
外婆点着头,笑得满脸的皱纹都开了花:然后呢?
我只好随便说:我爸妈都很好。
外婆搓了搓手,把头发捋得更平整,紧张地看着我:然后呢?
我马上心领神会,告诉她:我外公也很好。
外婆应该不听不清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在我一张一翕的嘴里,她有没有捕捉到一丝外公的信息。但是每次她问我“你们现在都过得好吗”的时候,我都会告诉她外公的近况。
我外公很好。他还是像以前那么喜欢抽烟袋,一次就要抽上三锅。他每次抽完都要用烟锅狠狠地敲打鞋底,烟灰从烟锅里倾倒出来,外公再从烟袋里捏出一小搓装进去。
我会认真地把外公的这些事情讲给外婆听。
外婆也会很认真又卖力地听。最开始的时候外婆像小姑娘一样羞红着脸,嗔怪着回应道: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爱惜身体。
慢慢地,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外婆的听力下降得厉害。我大声地讲,她用力张着耳朵听,从听不清到听不见。
后来外婆戴上一副老花镜盯着我看,看着我的嘴唇上下蠕动的画面,好像就是外公一帧一幅的生活。
在外婆无声的世界里,我给外婆讲述着外公。外婆老泪纵横,用苍老的双手小心地擦拭着眼角。
我想,这就是外婆的爱情吧。
外婆的,古老又鲜活、热烈又隐忍的爱情吧。
我妈说,那段爱情发生在上个世纪50年代。
我外婆是带着三个儿子改嫁给我外公的。改嫁的原因太简单粗暴了,就是:跟着原来的男人吃不上饭了。外婆说建国以前的人都经历过饿肚子,整个村子的人都饿肚子。
那个“大帮哄”的年代,村里的人看天吃饭,全家的收入在于给生产队出多少个劳动力。一男一女组成的家庭,如果这一家养不活三个孩子,那么别的家庭也养不活。
外婆是辗转了很多个村庄与生产队、历经了很多次说媒与相亲才遇见我外公的。说媒的人在别人家磨破了嘴皮也没能成功让外婆进入别人的家门,在我外公这里整了不少事儿。
我外公只看了一眼外婆,她手里拽着因为饥饿与疲累而快要贴到地上的大儿子和二儿子,背后背着刚刚哭闹过已经熟睡的小儿子。睡梦里,小儿子裹着香甜的乳汁,口水浸透了外婆的半个肩膀。
或许因为背着孩子走了很远的路,外婆的背微微向前倾着,头发整齐地扎成一个簪子,从头到脚灰蒙蒙地罩着一层土。汗水从外婆额头缓缓流过好看的脸颊,流到下巴壳,流到脖子里,流出一条混浊的水坑。
我外公问媒人:不是说只带一个孩子吗?
媒人臊得回头指责我外婆:不是只让你带一个孩子来吗?
外婆嘴角抽动了一下,两只手抓紧老大老二,把弯曲的背挺了又挺,转身要走。
午后的阳光毒辣,外婆架着一副单薄的身板要被烤干了。却把地上的青草晒出了汁,青香味扑着鼻子湛到喉咙里,流淌到我外公的心里。
那个被烤干的外婆听见外公说:来都来了,别走了。
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我外婆已经到了满头青丝、头脑混沌不清的年纪,她依然清楚地记得,那是她听到过世界上最美妙的情话。
外公的灰白色汗衫被风吹得在身上摆动,勾勒出一个健壮结实的胸膛。他的眉毛很粗,鼻梁坚挺,涨红了脸,只看了外婆一眼就赶快挪开。分明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我外婆听到少年说:别走了。
她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把脸擦了个干干净净。
1959年的春天,我外公在生产队队长家借了一驾牛车,赶了30里的路,把大他5岁的外婆从隔壁的村子接回家里。
外婆的嫁妆是三个儿子和一小包孩子们的衣服和尿布。外公精心布置了他的新房:把炕往外扩大了一倍的面积,新添了两套被褥和几副碗筷。
我外婆从媒人的口中知道外公叫春风,我外公从媒人的口中知道我外婆叫清梅。
他们从来没有叫过对方的名字,我外公管我外婆叫“姐”,我外婆管外公叫“他叔”。
没有婚礼,连一顿简单的喜宴也没有。不常来往的亲邻来外公家串门时,听见外公管外婆叫姐,真的以为那真的是他姐。
偶尔,没眼色的人盯着外婆梳得平整的发簪和丰满的身子,两眼直冒光,说:春风啊,你姐长得真好看。
在我外婆的回忆里,她对我外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他叔,委屈你了。
我外公不善言辞,朴实又木讷,除了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劳动就能挣工分以外的话题,都是他无法理解也作答不上来的。
外公10几岁的时候父母就没了,只有村里没劳动力的老头们愿意花时间关照外公。外公跟老头们学着生活、学着不苟言笑、学着抽烟袋。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外公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由于长期往烟锅里塞烟叶子变得发黄,永远散发着浓郁的烟油味儿。
村里人都管我外公叫小老头。
终于有一天,小老头的生活有了变化。
他的头发不再是一堆乱草,手指甲不再是里面塞满黑泥。辛苦劳动的间歇,青壮年们对着体态盈的女人们吹口哨,外公也不再木讷得像一头只会盯着土地发呆的老黄牛。
我外公,他变成了一个懂得害羞的少年。他只看外婆一眼就羞得满脸通红,躲到一旁一边抽烟袋一边偷偷瞄着外婆好看又精致的脸颊。
我外公娶外婆的那一年,风调雨顺。生产队的收成好,每个人都挣了很多工分。工分攥到外公手里,变成了钱、粮食,和两块布。
外公找人把一块纯白色的棉布做成了一件褂子送给外婆。
外婆把另外一块深红色的花布做成了一道帘子,用一条铁丝挂在炕中间,把外公外婆和三个孩子分开。
那一天,我外婆蒸了一锅馒头。她给从田垄间下工回来的外公打了热水,洗了头发、擦去了身上的汗水和灰尘,为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我外公是被外婆恭敬地请到饭桌上的。外婆的神情严肃,像在做一场肃穆的仪式。
老大老二被外婆要求着端坐在桌前,看着桌上冒着腾腾热气的馒头,两眼冒着光。老小在炕上,吃饱了奶汁裹着手指,吱吱哇哇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外婆问老大老二:想吃馒头吗?
老大老二说:想吃。
外婆说:叫爸。
我外公心一抖,紧张地低下头。
我外婆把手伸过来,抓住外公的手:快叫爸。
老大问:那我管我原来那个爸叫啥?
我外婆从炕上抽起鸡毛掸子:不叫打断你们的狗腿。
老大抓起一个馒头:爸。
老二也抓起一个馒头:爸。
入夜的时候,三个孩子在帘子的另一边酣然入睡。麦芽糖的味道从孩子们的嘴里一直甜到梦里,口水沿着嘴巴流到脖子上。
在嫁给外公以前,我外婆带着他们吃过麦糠吃过烤土豆吃过榆钱。在一段很长的岁月里,他们以为自己马上就饿死了。
他们跟着外婆见过很多个男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年长的年轻的、健康的羸弱的。
没有一个男人愿意给他们一口吃的。
外婆带着三个孩子来了以后,外公的饭量减小了一半,要从自己的嘴里省下来,分给外婆,分给老大,分给老二,分给老三。
那晚我外婆说:去外面吧。今晚有月光。
我外公问:啥?
初夏的夜晚,月光倾泄下来,洒到外婆的脸上。蟋蟀在一旁不安分,吵吵嚷嚷叫个不停。
外公和外婆肩并肩坐在月光下面,外婆穿了外公送的白褂子,外公悄悄把手放到了外婆手上。
外婆说:我妈说,女人就是做饭洗衣生孩子的。所以我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
我外公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到一起,烟草味钻到了鼻子里,他想抽一袋烟。
外婆说:虽然你不爱说话,也不看我,但我觉得我在你家里,你没把我当成洗衣做饭的工具。你以后,叫我清梅吧,我叫你春风。
外公也尝试着望一眼夜空,安静又神秘。他无法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美景。月亮升起来要睡觉,太阳升起来要去干活;春天要撒种,秋天要收获。
世界上除了这些以外,原来还有别的东西。
一年以后,我妈出生了。
外婆为了给外公减轻负担,生完我妈第二天就到生产队干活了。外婆用旧衣服做了一条背带,把我妈打了包背在身上。
我妈说,那个年代家家都会生上几个孩子,我外婆不是唯一一个背着孩子劳动的妇女。像这样,背一个,扔一个在头地爬,剩下两个能走能跑的满处乱蹿的,也就只有我外婆。
我妈3岁以前都是活在外婆背上的。如果那么大孩子也会有记忆的话,一定是睁开眼睛永远是一个洁白孱弱的后背,有些温暖有些湿润,把脸贴上去,一股汗酸和肥皂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在背上生活的孩子通常很大了才有自己会吵着吃喝吵着排便的能力。我妈吃奶在外婆怀里,拉尿都在外婆的背上。
与我外婆一起背孩子的女人会相互提醒,日头到了什么位置,她们就要集体围成一个圈,把身后的孩子放下来,解开胸前的纽扣。
男人们谈女人,女人们谈男人,年轻的妈妈臊红脸,却又把耳朵竖起来听。
我外婆瘦弱,平日吃不饱,加上生完孩子就下地干活了,所以奶少。她经常趁别人一个不注意,把我妈的脸塞到奶水充足的女人胸脯下面。
我妈像是能够领会外婆的用意一样,狠狠地、狠狠地吸上几口。女人被吓一大跳,笑骂着闪开,合上衣襟。
我外公劳作的地方离家更近,但是每天下工以后,外公会多走几里地来接外婆。那时候外婆的儿子们跟外公已经很亲近了。老大头上顶着杂草团成的球跳着向前蹿,外公拽着老二抱着老三。
夕阳的余晖把外公的身影拉得很长,外婆在后面一边跟着一边看。
不,是一边欣赏。
外公的裤角一个卷起一个没卷,军绿色的解放鞋上沾满了土坷垃。走路的时候脚底狠狠地踩到地上,掀起一阵尘土飞扬。
这世界,没有比这再美好的风景了。
外婆说,那个年代人们什么滋味都尝过,挨饿的滋味、受冻的滋味、一头倒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来的滋味。
好像,没有谁能够尝过爱情的滋味。
但是外婆尝过。
忙完了春天的播种,人们或多或少有了闲暇的时候。我外公偶尔笨手拙脚地趴在小学教室的窗口上窥望。教室里的孩子高矮不一,低年级和高年级的统统坐在这个教室里。一会儿给高年级上课,一会儿给低年级上课。
外公把老大塞到教室的第一排,嘱咐他:不管老师上高年级还是低年级的课,你都跟着读!
我外公跑出来拿着半截粉笔,在窗棱子上划着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写。
我外婆生日那天,外公从房梁上够下来珍藏的面粉,给外婆做了一碗长寿面。
吃完晚饭,我外公神神秘秘地拉上了帘子,让我外婆把眼睛闭上。
我外婆狐疑地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面前多了一张草纸。纸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青没。
我外婆问:这是什么?
外公爬起来,捏了一小撮烟叶子塞到烟锅里。他要压抑住他的紧张与兴奋,这是他准备了几个月的生日礼物,这是他趴在教室的窗框子上学了很久才学到的两个字。
清梅。我外公回答,你的名字。
我外婆一下就笑弯了眉毛,她说,对,你写得真好。
那样的日子真好。
然而并没有一直好下去。
那年冬天天寒地冻,家里的雪下了整整7天7夜。
男人们把家里的柴都烧光了,雪还是没有停。土炕上的温度一点点下降,我妈在外婆怀里饿得直哭。
外婆给我妈喂了8个月的奶,终于再也不能从胸脯里挤出乳白色的温暖的汁液了。我外婆把过冬的粮食磨成米糊,送到我妈嘴里,我妈哭着吐出来。
外婆不允许她的儿子们到处乱蹿,她告诉我那几个可怜的舅舅:呆着、坐着、躺着都行,省点体力。看这样的天气,来年春天的地是不好种了。
队长带领着男人们不分昼夜地跳上屋顶清扫大雪。在这场连绵的大雪里,有三户人家的房子被大雪压塌了。
我外公像一个大英雄一样,从这一家的房顶跳上那一家的房顶。他看见下不完的雪,除不光的雪,鹅毛一样的大雪,细碎连珠的小雪,好像整个世界要被雪给埋起来了。
7天的时间,我外公外婆好像度过了无比漫长的岁月。
这段岁月里,我外公不断地往屋顶上跳,我外婆不断祈祷。她祈祷女孩子不要再哭、男孩子不要再闹、明年从生产队的领回来的粮食一定要够外公和孩子们吃的。
外婆回忆起那个冬天的时候总会怪自己,她怪自己是在心里默默祈祷的。如果她跪到雪地里仰着头向天空大声地祈祷,不知道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那个令人厌恶的冬天,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季节的雪。
队里的牲畜冻死了一半,剩下没死的都是生命力顽强的,被分派到每个人家里。我外公领回家的是一头健壮的大黄牛。
大黄牛的到来给我那几个舅舅增添了不少乐趣。老大蹦着高想爬到牛背上去,他搬了一张板凳跳得老高,从牛背上滑下来,一次又一次。
老二拽着牛尾巴,大黄牛回过头看一眼瘦成一把骨头的孩子,立刻原谅了他。娇嗔地冲着我外婆“哞”了一声。
与大黄牛和平共处的时期结束在那年春节。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外婆蒸了几个馒头,熬了一锅玉米面粥。有人跑过来告诉我外婆,我外公从屋顶上掉下来摔伤了腿。外婆套了件衣服跟着去找外公,我那个大舅舅也跟着跑出去。
大黄牛冲上了火炕,吃光了所有的馒头和粥。我外婆搀着外公回来的时候,老二和弟弟妹妹正缩在一起哭。
那一个春节,外公家里早早黑了灯,所有人躺在炕上饥肠辘辘。
窗外,有人点了灯笼,偶尔有鞭炮声三三两两传过来,火光隐秘地飞上天空去,马上消失不见。大黄牛吃饱喝足哼着小曲,“噗”地排了一坨粪便。
那真是一场令人深恶痛疾的雪灾。我外公外婆的美好爱情、生活和未来,统统结束在了那场雪里。
大队整整两年都没有好收成。队长说,我外公摔伤的腿迟迟没有痊愈,只能跟女人一起干活,只能领女人的工资。
一家6口人要吃饭,两个女人基本上等于一个男人的工资。饭都吃不上,更没有钱给我外公治病。
老大老二的饭量越来越大,外公和外婆每天只吃一顿饭,但是省出来的粮食依然不够全家糊口。我外公和外婆的日子变得越来越艰难。
我妈3岁的时候,瘦得全身没有一点肉。皮紧紧地贴到骨头上,眼睛抠在眼眶里,在地上见到什么东西都会捡起来塞进嘴里。
我大舅舅躺在炕上,眼睛也不睁开。
他问我外婆:妈,我是不是快饿死了?
我外婆说,那天夜里又有月亮了。我外婆牵着外公的手,抚摸他的大拇指。
她说:别老抽烟袋了,手指都黄了。
我外公闷着头“嗯”了一声。
我外婆说:别光“嗯”,像大黄牛。真想杀了它。
我外公笑了一会儿,很快就再也没有力气笑了。
夜风麻酥酥地吹过来,外婆把头发用力地往脑后拢。
我外婆问:春风,你能不能给我说几句好听的话?
我外公害羞地搓着手:说啥呀?
说什么呢?
我外婆也笑了,她望着头顶上的月亮如流水,夜空如长河。宇宙那么大,为什么不能包容这小小的生命?
我外婆说:就当你说过了。
有一年的春天,我外婆背着孩子走了很远的路,头发整齐地扎成一个簪子,汗水从外婆额头缓缓流过脸颊,流到下巴壳,流到脖子里,流出一条混浊的水坑。
外婆快被烤干了。
后来我那个快被烤干的外婆听见一个少年说:来都来了,别走了。
在我外婆的三个儿子又快要被饿死的时候,她带着他们改嫁了。我外公托了好多人才打听到有这么一户肯接受三个现成儿子的有钱人家。
他们家住在城里,端铁饭碗的。家里是瓦房,不管下多少天的大雪,房屋不会塌,不会让我外婆和三个儿子饿肚子。
我外公跛着一条腿,借了一驾牛车。他拉着我外婆和三个儿子走了不知道多长的路,从白天走到了晚上。
我外公的烟袋一锅接一锅地抽。抽完一锅,甩开杆子往胶鞋底上磕。“嗒嗒嗒”三声,一锅烟灰被磕出去,外公再捏一搓烟叶放进去。
我外公看着外婆领着三个孩子进了另外的男人家里。那房子红砖白瓦,整齐又气派。那男人也不错,说起话来谦和有礼,像是个跟外婆能说上话的有缘人。
我外公把牛车靠在瓦房前,一个人在屋外抽了一宿烟。
第二天男人带我外婆去拍结婚照,我外公也跟去了。拍完结婚照拍全家福,男人和我外婆坐在板凳上,每人抱一个孩子,老大躲在我外婆身后不肯出来。
我外公说:老大出来,拍一个。
老大从外婆身后钻出一个头。
拍完照我外婆不肯走。她拉着男人的衣角,思忖半天才敢发问:我能不能和春风拍一个?
几天以后我外公又赶了一天的牛车来取照片。照相馆的人把照片递给他,我外公看见外婆的脸羞答答,她眯着眼睛,笑起来可真好看。
我外公也笑了,拍照那一天,他狠狠地把脚上的土坷垃都拍下来,放下了裤角。看见照片才知道,原来拍照是不拍脚的。
离开照相馆,我外公一屁股坐上牛车。外婆撕着衣角,想说的话有许多,却什么也不能说。我外公拍一拍牛屁股,车轮缓缓地在平坦的马路上滚起来。
外公回过头对外婆说:好好过日子,我走了。
然后外公听见那个头发永远都梳得一丝不苟,脸脸永远红扑扑地发着迷人的光,说起话来神秘又好听的女人,她好像整个人瘫到地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我外公没有再回头。
那是我外公和外婆最后一次见面。
我妈说她捏着我外公写给她的地址去找外婆,外婆把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把字条收藏了起来,和那个写着“青没”的字条放在一起。
外婆的话题老套又单一,每次见到我妈的时候,不论桡了多大的弯子,都会回归到关于我外公的话题上。
你爸又去学写字了啊。
你让你爸别总抽烟袋。
你爸的腿不好,冬天要多穿条棉裤。
我16岁那一年,外公去世。腿病折磨了大半辈子,心里面的思念纠缠了个大半辈子。我外公送走我外婆以后,从此没有再娶。
他决口不提外婆,那一年头发整齐、被晒成干的外婆,那个脸蛋好看、穿白色褂子的外婆,他都没有再提过一句。
他弥留的时候,把我唤到他的病床前,塞给我一张纸条。他的手苍老又无力,手筋软绵绵凸在外面,手指甲干得好像马上就要裂开了。
外公在说话,可是他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清。他不住地把字条往我手里塞,却又死死捏住不放。
渐渐地,他臂膀上的最后一点力量也没了。他张着嘴,把最后一口气吐给了这个令他不能原谅的世界。
我展开纸条,上面工工整整写着:清梅,我爱你。
我们一直不敢把外公去世的消息告诉外婆。每年去看她的时候,我们反复编撰着关于外公的生活与故事。
比如他牙都掉光了,耳朵也像外婆一样听不见了。
我知道外婆听不到,却很开心地笑,把脸笑成一朵绽放的花朵。
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是在几年以后,我在外地读书,没能送她最后一程。我妈打电话告诉我,外婆走得很安详。我妈把外婆所有的白褂子和两张快被捏烂的纸条都一齐烧给了她。
我问我妈:你说相爱的人会以其他方式相遇吗?
我妈哭了。
有人说人死了以后会变成星星飞上天空。我希望那两颗星星会紧紧地挨在一起。
因为那两颗,就是我妈的爸爸和妈妈。
因为那两颗,他们是我的外公和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