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题记
偶然读到木心的《从前慢》，就喜欢的不得了。如此素净的句子，如此简单的诗意，没有任何华丽的装点藻饰，就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而且说得很好，温润而透亮，直抵人心。读罢，余韵绵长，迟迟未散。
慢的日子，让人怀念。
此次南行，也体验了一把“慢”节奏的生活。虽然比不上木心笔下的“慢”，但在如今步履匆匆的年代，已然十分难得。
1
没错，我说的就是成都。
是杜少陵笔下“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的成都，是韦苏州心中“翠娥争劝临邛酒，纤纤手，拂面垂丝柳”的成都，是陆放翁口中“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的成都，也是赵雷歌里“在玉林路尽头有小酒馆”的成都。
我喜欢成都的闲适恬淡。这里似乎没有白热化的竞争，没有必须要追赶的公交，没有必须要做完的工作，没有必须要奔赴的应酬。看书，只因热爱，并非为考证过级；喝酒，只因喜欢，而非在送往迎来中强颜欢笑划拳行令。
大街上，没有一线城市中汲汲皇皇的人群，更多的是闲庭信步，悠然自在。锦里、宽窄巷子中醉于美味的食客，太古里气定神闲穿梭在各大商场的顾客，九眼桥边茶余饭后施施而行的人们，不疾不徐。这，才是生活啊！
2
怪不得掏耳朵的传统源自四川。
成都大街上，随处可见“掏耳朵”的招牌。成都人认为人生有三大快活——洗澡，捏脚，掏耳朵。
谁曾想，这样一个家居生活的小细节，居然会衍变成芙蓉城的大特色。我怀着好奇之心，在店门口探头探脑。里面的人们歪在竹椅上，眯着眼，哈欠连天，很知足，很享受，仿佛人生的幸福莫过于此，今生再无他求。很多时候，人们会舒服得昏昏欲睡。我很难想象，在北上广大街上看到人们酒足饭饱后大腹便便地躺在小店里被人伺候掏耳朵，是副什么样的情形。
没有高昂的消费，没有奢华的贵族，只是很平民化的体验，居然让人过“耳”目不忘沉醉不知归路。
幸福，竟是如此简单。
3
晚间十点半路过小吃街，依然熙熙攘攘，浓浓的市井气息。
朋友嘟哝着要喝“一头酸奶牛”的酸奶，奈何店门被食客们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挤不进去。这个时间的晋城，夏天尚好，街边凉快，人自然多些，要说小吃街里如此人众似乎还真不多见。成都就不同了，它的“慢”，浸染在生活的各种小细节里。饮食，出行，习俗……都是“慢”的。人常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这里，常常慢得让人忘了时光，不知今夕何夕。
龙蛇长队，让我心生退缩。但朋友执意要品尝，并极力推荐，她对美食的虔诚让我感动。于是我们计议，先去旁边的“花甲”店尝尝皮皮虾，待酸奶店客人稀少时再排队。几乎大半天的时间，皮皮虾上了桌。尝了口汤，咂摸一下，汁香味浓，醇正地道。可好景不长，最艰难的时刻来了。我果断扔掉筷子，用两只手抓起皮皮虾往嘴里塞，一来爪子太利，割得手生疼。二来果然名副其实，皮皮虾通身是皮，肉极少，被裹在两层皮间。我当时的吃相，想必是张牙舞爪贪婪无厌吧！好容易撕掉一层，还有另外一层，到嘴的，就一小口肉，味道确实鲜美，奈何性子太急，加之工序繁杂，最终没有过了爽的瘾，反而决定此生再不碰皮皮虾。没有点耐心，没有成都这种日月恒久熏陶出来的“慢”，怕是真的会和很多美味绝缘了。
门口的酸奶店，依然门庭若市。我们相视一笑，等！今天必须要尝尝她眼中的美味。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还是如愿喝到了“酸奶牛”家的酸奶。或许是有了长时间等候的沉淀，那杯酸奶，好得超出我的心理预期。那一夜对美食的钟爱，终于还是让我按捺住了素日的急躁。
“慢”，意味着美好和享受。某种程度上说，慢了，才能更好去体验，去沉迷，去爱这红尘俗世。
4
想去看川剧“变脸”的心思，由来已久。
此去成都，也算是对自己的成全。
中秋前一晚，我们到达锦江剧场。买了甲等座，只为最好的体验。
七点开始，我们六点就到了。因为打算去旁边的茶馆坐坐。早就听闻成都民谚中有这样一句话，"茶馆是个小成都，成都是个大茶馆"。喝茶，是成都人过日子的一部分，如同一日三餐，不可或缺。喝茶，已深深扎根在这座城市的血脉里。成都人也喜欢自我调侃，“成都有三多，茶馆多，厕所多，闲人多”！这调侃里，也带着七分骄傲与自豪。
眼前的茶馆，比起老舍先生笔下的老北京茶馆，更大，更有烟火气。一进门，就看到云雾缭绕，整间馆子都氤氲在浓浓的茉莉茶香中。选定位子坐下，茶博士就边唱喏边流星般转走，右手握长嘴铜茶壶，左手卡住锡托垫和白瓷碗，左手一扬，"哗"地一声，一串茶垫脱手飞出，茶垫刚停稳，"咔咔咔"，碗碗放入了茶垫，端起茶壶，蜻蜓点水，一圈茶碗，碗碗鲜水掺得冒尖，却无半点溅出碗外。
茶倒好了，盖上盖子，泡一分钟，就可以细细品了。品茶时用茶盖在水面轻轻刮一刮，整碗茶水上下翻转，轻刮则淡，重刮则浓，妙极！
我按照茶博士教的，像模像样地左手端起茶杯，右手拿着盖子一下一下刮着茶面，喝了一口，茶香四溢，我飘飘悠悠，似乎要直升仙境。记得鲁迅先生在《喝茶》一文中这样写道：“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于是用盖碗。果然，泡了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在众多茶具中，鲁迅先生单单赞赏盖碗，想来也是自有道理。
成都人管喝茶叫泡茶馆。既然是“泡”，一要有闲，不急不躁，一杯茶喝了三遍味道寡淡了还依然谈兴正浓。二要有心，如李元亮那首《我想与你虚度时光》的诗中所写，不急不躁，不烦不闹，不念柴米油盐的琐碎，不想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与漠然。在指掌之间托着精致的盖碗茶，轻轻刮一刮，把盖子斜斜的盖在杯上，抿着嘴唇喝完这一杯，就足够在这个红尘里打三个滚儿。
人说成都的老人们，能在茶馆里泡一整天，一边喝着盖碗茶，一边摆龙门阵。芳华，就这样在淡淡茶香中悄悄逝去，朝飞暮卷，秋去春来，一天又一天。
5
晚间七点，到旁边的剧院坐下。
是那种老式剧院，有二层雅座，乐师们也在屏幕左右的二层楼上尽情吹奏。二胡，唢呐，笛子，古琴……种种乐器，汇合成那七十分钟精彩绝伦的演出。置身剧场，总是情不自禁想起《金粉世家》中金燕西请冷清秋看戏的场景。他们坐在二层的雅座上，眉来眼去，脸上红云乱飞。剧院，也是才子佳人邂逅的好去处啊。
演出剧情不作多解。尤为吸引我的，是舞台上展示的成都街头的民俗文化，滚油灯、喷火、顶桌子，尤其是作为压轴大戏的变脸，更是让现场一次次惊呼过瘾响起掌声。
长久以来，无数国人喜欢往外跑，总觉得外国什么都好，而国内似乎都是落后的平庸的山寨的。且不论我国已享有的仅次于意大利的50处世界自然文化遗产，且不论今日我国又创造出让世人惊叹的新“四大发明”，也不论我国久负盛名的“八大菜系”“四大名绣”，单单“变脸”这一四川特色，就足以令外国人啧啧赞叹。
该有多久的唱功，才能一开嗓就响遏行云惊艳众人，引得无数观众竞折腰。该有多久的做功，才能在舞台上举步如和风拂柳，启齿似燕语呢喃。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在今日如此浮华的年代，能坚守心中梦想，耐得住寂寞，从唱念做打学起，已然不易。更何况，学戏曲多半从孩童年代起步，唱腔，做功，走步，来不得半点马虎，付出巨大而收入微薄，就更是艰难！旧社会，往往是活不下去之人，才会走上戏子这条路，其地位之卑贱，生存之窘迫，自不消说。梅兰芳走上漫漫戏曲路，成为一代名角儿，想来受尽多少白眼，尝尽多少心酸。能走上这条路，已然让人起敬。更何况，戏曲演员不单单是一份谋生的差事，更是对中华文化的传承，正是有了他们，千年文化才能薪火相传绵延至今。
所以，我敬重他们。看到舞台上游走穿流的他们，我止不住想流泪。震撼，感动，惊诧，同情……种种情愫涌上心间。时下一直在说文化自信，戏曲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重要原因，更是中国在世界上的气质与符号。从这些可敬可叹可圈可点的演员身上，我看到了大国的文化自信，看到了中国文化必将在世界舞台大放异彩的原因。
6
人常说，天时地利人和。要促成一件事，离不开这三者的影响。而人们性格的养成，习惯的培塑，也与这三者息息相关。
我想，成都人的悠然自得背后，一定有天时的浸染，有地域的诱因。
成都地处四川盆地，四周高中间低，属于典型的易守难攻的地形，作战时几乎不可攻克。千年前的李太白发出喟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千里蜀道，不知让多少人望而生畏。比起“兵家必争之地”的中原大地河南，四川可谓是免去不少的战乱纷争。当年“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也是选择入蜀避难。特殊的地理位置，又远离刀光剑影，赋予这里的人们乐天知命、优哉游哉的生活习性，“慢”，自然成为川渝大地的主流方式。
再者，四川素有“天府之国”之美誉。比起沿边地区的风沙肆虐寸草不生，比起沿海地区的台风侵袭灾难频仍，四川可谓占尽天时。虽然历史上也有水患，但上天送来了李冰父子，都江堰将旱涝之灾成功变为灌溉之利，使成都平原成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三国演义》有言:“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成都的地理优势可见一斑。
当一个族群没有生存压力，衣食无忧，而且远离战祸，加之宜人的气候，生活安逸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们很难想象沿海地区的人们能这样悠闲自在喝着盖碗茶聊前世今生，海洋的喜怒无常注定了他们要居安思危随时做好应急准备。蒙古草原的游牧民族就更是奢望，漫天风沙的恶劣气候，逐水草而居的游动生活，注定了他们浓厚的危机意识，唯有勇敢接受大自然的挑战，才能存活下去。《狼图腾》中说，“要想在草原呆下去，就得比狼还厉害”。特殊的气候，造就迥然不同的性格禀赋，这里的“慢”，很大程度上是上天赐予的。
7
成都人，是幸运的。
能慢下来，是对安逸生活的知足，更是一种更高程度的自信。
想慢下来，不妨到成都街头走走，去玉林路的小酒馆坐坐。
那里，有你想要的一切美好。
2018.1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