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倘若能安稳度过一生,我想谁也不愿意过着披星戴月,刀口舔血的活计和勾当。贫民之辈羡慕江湖豪侠们一掷千金,醉生梦死;江湖侠客却又羡慕贫民之辈安稳平淡,不用费尽心思整日东躲西藏躲避杀机。
凡事皆有两面,亦有利有弊。所有的因果报应都是需要还的。
他不信佛,也不信来世今生。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他这个年纪就开始流亡?他除了跟小伙伴偷过邻家的一只鸡和偷看过馨儿偷偷用娘亲的胭脂抹腮的样子,也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而如今却弄得家破人亡!
他拿着那把铁剑用尽全身的力气砍向小腿粗细的竹子,竹子反弹的力道反而将他弹开一尺的距离。
他坐在地上看了看那把丢在旁边的铁剑,内心的委屈不打一处来,"没想到连个破竹子都欺负我"。
那把凡铁的重量似乎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想用那把凡铁将这根竹子砍断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他只能拖着剑歪歪扭扭地走到竹子旁,斜着去剌那根竹子,动作慢而笨拙。虽然慢,但是他却一点放弃的意思都没有。约摸半柱香的功夫,他终于将第一根竹子弄断了。
他将竹子砍成三段,其中的一段需要劈成两半。他将竹子削去枝叶,然后在地上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足够竹子立起来。然后他将剑插入另外一根竹子里,剑刃放在竹子上,握住剑柄,整个人向下垂去。竹子被劈开两半。
他用剑在另外两段上挖出了四个洞,然后将另外一段被劈开的两半,插进洞中,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担架。然后找一些粗的枝干铺在担架上。
就这样,他看着自己的作品,会心的笑了笑。
当他看到旁边躺着一个重量比他大三倍的男人时,他皱了皱眉。他在想怎样才能把他弄上担架。
他把担架放到男人身旁,他虽然抬不动男人,但他可以让男人翻身翻到担架上。但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尝试了四五次,才将他翻到了担架上。
他突然有个想法,很想知道斗笠下是一张怎样的脸。
像他这种被当做神话人物的人应该有一张怎样的脸呢?白面书生?还是凶神恶煞?
但他还是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之所以遮住自己的面容,可能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吧,一个人倘若把自己隐藏的那么深,那他一定是个伤心的人。一个人有了伤疤就会把自己包裹起来,他们宁可让伤疤腐烂掉,也不会让伤疤暴露在太阳下。他们知道在这个纷扰的江湖中,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感受。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活着,没有人在乎你的境遇。况且别人能帮你治愈的一定不会是痛到骨子里的伤。
你并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他将外套脱掉,拴在担架的把手上,然后套在腰间,一步一步艰难的向竹林深处移去。
竹林深处传来了悲痛的喊声,"老鬼,你……还不放弃么?"。
"哈哈哈哈",这笑声确如其名如阴森鬼蜮的厉鬼一般让人通体发寒,"殊生殊死尚未定数"。
"你已经被我的寒冰之气伤及五脏六腑,再斗下去只怕性命不保"。
那老鬼冷哼一声,"我的烈火掌想必也不好受吧"。
"你我已经僵持七个时辰了,雪都落了一尺深了,还要继续僵持下去么?"。
"哈哈,我一个快死的老头子残疾人我怕啥,倒是你天下闻名的柳翁陪着我这个残疾之人在这冰天雪地中死去,是不是亏大了?",那老鬼笑着问道。
"我柳生变生平战高手无数,没想到在这里碰到鬼王三通,战到精疲力竭。倒也痛快,也不负此生",柳生变朗朗笑道。
有多少人自以为看得很开,想极力掩盖自己的脆弱的一面,而使用这种方式,让别人觉得自己无所畏惧。每一个逞强欢笑的背后都有着一颗一触即碎的心。
在雪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印子,一直延伸到竹林深处。
除了两排的印子,还留下一堆错乱的脚印。
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拉着一个担架慢慢的向竹林深处走来。
当他看到这样一件有趣的事情时,竟忘了自身的饥寒交迫,笑了起来。
确实,见到这样一个场面,难免不会笑出声来。
两个赤着上身的老头双掌互对的站在雪地上。他们周围散落着碎裂的衣衫,看起来不像是故意弄得破碎不堪,而像是被内力震碎的。
其中一个白发苍苍,冉须发白,眉目间却透漏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精气,锐利而毒辣。
另外一个残缺着一条右腿,断处接着一根胳膊粗细的精钢制成的假肢,他原本怒目圆睁的瞪着白发老人,此刻正在盯着孩童看,目光中充满了警惕。
这突如其来的两道不同但又让人胆寒的目光似乎将他剥光了晾在冰天雪地中一样。
"你是什么人?",白发老人恶狠狠的问道。
孩童胆怯道,"我只是路过这里,没有别的意思"。
"你后面拉的是什么人?",瘸腿老人问道。
"一个救过我命的人",孩童回道。
"你不认识他?",瘸腿老人问道。
"不认识",孩童干脆道。
"不认识你怎会费如此力气抬他",白发老人喝到。
"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叫什么",孩童说道。
"奥,你先说来",白发老人说道。
"别人叫他萧别离",孩童说道。
两位老人的脸色一变,"萧别离!"。
孩童点了点头。
"就是那个杀手榜天字一等的那个萧别离",瘸腿老人不屑的说道。
"哼哼,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了不起,被冠以这个第一,那个第一的,岂不知这些阻止了他们前进的脚步,也成为他们的墓志铭",白发老人哂笑道。
"自古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也只有像他们这种鼠目寸光之辈,才会去争这么个头衔",瘸腿老人说道。
孩童似乎听出了什么,这两个人对人人谈虎色变的第一杀手这么的不以为意,那他们是不是他们自己所说的那种强中手呢?
孩童抱拳道,"敢问两位尊者怎么称呼?"。
"你一个小娃娃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我们的名号,只会徒增杀机",瘸腿老人说道。
"来都来了,躲躲藏藏干嘛",白发老人突然冲着孩童背后的方向喊道。
"现在的江湖豪杰难道连一个孩子都不如么?",瘸腿老人话音刚落。自那竹林中落下数十个黑衣劲装之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的七窍流血而亡。
"南海玉箫子拜会两位前辈",从竹林间飘来一衣白如雪娟秀的中年人。
他手持玉笛,彬彬有礼道,"不知二位前辈在此修行,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你知道我们?",白发老人问道。
"当然",白衣男子笑道,"谁人不知天变神翁柳生变,谁人不晓鬼王三通梦残叟"。
"算你这后生还有点见识",白发老人柳生变说道。
"既然知道我们了,你还不退下!",梦残叟喝到。
"我只想带走这个娃娃",玉箫子轻声道。
"你还想带有谁?",柳生变问道。
"我本来也想带走这个人的",玉箫子指了指躺在担架上的萧别离,"但是现在看来,他活不了多长时间,这倒也省了我许多麻烦"。
"如果我们不让你带走呢?",柳生变问道。
玉箫子狡黠的看了看两个老人,"虽然我很敬重二位,但是我有命在身。况且……"。
"况且我们现在也动弹不得?",梦残叟替他说了出来。
玉箫子笑了笑,代表他们说的是事实。
两位老人沉思了片刻,"你走吧"。
玉箫子抱拳作揖道,"多谢成全"。
随即,玉箫子走向孩童,笑了笑,"你不要怕,我带你去一个你该去的地方"。
孩童双目铮铮的看着他,"我不去,我哪都不去"。
"怎么?吴侯府的人也有贪生怕死之辈?",玉箫子讥笑道。
孩童等他笑完之后,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萧别离,"我并不是怕死"。
玉箫子哦了一声。
"我如果现在离开,他一定会死,会死在这冰天雪地中,甚至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孩童说道。
"虽然我不认识他,他对我也不关心。但爷爷既然将我托付给他,那他必定是个可以信任的人。无论如何他都是因为我们吴家才落得今天这般地步,我又岂能让他横死野外"。
柳生变听到孩童的话,脸上微微一变。
他没有想到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在面临生死时刻,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还想着他人的安危。
"走不走恐怕你说的不算",玉箫子奸邪的笑着,就要去抓那孩子。
"慢着,那我说了算是不算",梦残叟突然冷冷喝道。
玉箫子转身看了看他们,"二位可是要反悔?"。
柳生变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刺骨的寒意直袭胸间,瞬间觉得胸口的浑浊之气清淡许多。
"老夫我并没有说过让你带他走",柳生变冷冷道。
"那……",玉箫子哑口道。
"我只是让你走",柳生变狡黠的笑了笑。
"你们在耍我",玉箫子怒道。
"除了女人和孩子的话不能信,老人的话你也不能信",梦残叟笑道。
"就凭你们,找死",玉箫子狠狠说道。
梦残叟朗朗一笑,"老夫平生杀人无算,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没想到今日却为了一个孩童拼上身家性命"。
柳生变也哈哈笑道,"没想到我们斗了一辈子,临了临了还能一起做一件事"。
说罢,两人真气一提,只听砰地一声,两人弹了开来。
血气上涌,两口鲜血同时喷了出来。
两人立刻封住经脉,用内力将那口血气暂时压制了下来。
两人凛然看着玉箫子。
玉箫子看到两人那种不惜屈死的表情,心中也是一动。虽然两人刚才的搏斗已耗费不少内力,但毕竟都是纵横江湖的老手,古书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是丝毫不敢轻敌。
这么多年的江湖打打杀杀,每一个能活到他这个岁数的人都有三件事是必须要清楚明白的。
第一:不看轻别人!
第二:不看重自己!
第三:不放过任何好的时机!
不看轻别人为的是不让自己犯错误,不看重自己是自己对目标有一定的把握,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肯做,傻子也不肯做。
合适的时机往往不多,但只要出现就一定是个好时机!就像现在,两人内功耗散很多,施展功力也势必让伤势冲破封锁,以至于血气攻心!
所以他选择先发制人,先发制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出其不意。
玉箫子并非泛泛之辈,他的玉笛之下倒过的高手数不胜数。
玉箫子玉笛一扬,几道黑光一闪,在柳生变面前分裂成数百根细小的针,这些针无疑都是猝了毒的,令人能在顷刻间毙命的暗器。
但柳生变神色不变,大袖一挥一卷,那百余枚针仿佛没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梦残叟手一挥,一记火焰掌直逼玉箫子。
玉箫子虽然知道梦残叟身负重伤,但仍不敢轻视这一掌。脚下一登,向后退去。但他却感觉到有另外一道灼热的火焰从下往上打来。
他急中生变,脚下旋转,整个人就像陀螺一样窜了出去。不得不说玉箫子是江湖老手,在逃命之际还能发出七枚毒镖,毒镖悄无声息的划过梦残叟的胸前。
柳生变眼疾手快,一把将毒镖悉数抓到手中。那毒镖擦破柳生变的手掌,整个手臂瞬间全变成了黑色。
柳生变当下立断,反手一掌将整个手臂削了下来,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梦残叟看到这一切,心中咯噔一下,他没想到这个争斗了一辈子的仇敌,此刻竟然能为他挡下这致命的毒镖。
梦残叟集全身内力于掌上,一道黑色的火焰扑向玉箫子。
玉箫子仿佛感觉整个人都跌进了火窟,被烈焰灼烧的炽热感袭遍整个身体,五脏六腑都被灼烧着。然后他整个人就像燃烧殆尽的木头一般,倒在了地上。
看着玉箫子倒在地上,梦残叟如断线的风筝跌落在雪地上。
看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孩子吃惊的瞪大了双眼。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他还没来得及辨别谁好谁坏,谁敌谁友,这一切就结束了。
但无疑眼前这两个受伤的老人救了他。
"老爷爷,你怎么样了?",孩子跑过去扶着梦残叟关切的问道。
梦残叟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他有着蔚蓝的眼睛,眼神纯净而无邪。看着他的眼睛,梦残叟觉得心中平静了许多。
"恐怕不行了",梦残叟苦笑道。
"娃儿,你先把我们扶到他身旁",柳生变微笑着说道。
"你们想对他做什么?",孩子警觉道。
"现在能救他的也只有我们俩了",柳生变说道。
孩子半信半疑的将他们搀扶到萧别离身边。
"你怎么看?",柳生变看着梦残叟问道。
"这胸口的伤看起来像是枪伤,虽重但不致命。一定是催动内力导致了毒走遍边全身经略要脉,这种毒或许只有……"
"杏花姑的杏花十三春",梦残叟皱着眉头道。
"你们是不是碰到杏花姑了?",梦残叟问道。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杏花姑,只知道她提着篮子,篮子里装的是杏花",孩子回忆道。
"那就是了",梦残叟叹道。
梦残叟看了看柳生变,两人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两股掌力自两人手中而出,慢慢注入到萧别离身上。
萧别离的脸上发生了变化,一半似火通红,一半似冰煞白。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两位老人收回掌力。
"他怎么样了?",孩童焦急的问道。
柳生变摇了摇头,"不行,中毒太深,时间也太久了"。
"那他难到没救了么?",孩童不甘心的看着萧别离问道。
柳生变想了想,接着说道,"你带他去朋聚客栈,那里或许能治好他。我们已暂时压制了他的身体内的毒,能拖些时候"。
"时候差不多了",柳生变冲着梦残叟笑道。
"是啊,该走了",梦残叟笑道。
两人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震落了竹林间的积雪,连在洞中躲避寒冬的动物都被惊的跑了出来。
然后两人就慢慢的垂下了头。
孩子没有哭,只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在深雪覆盖的地上挖出一个恰好能容得下两个老人的坑,然后将他们埋了进去。
做好这一切,他跪在地上,冲着他们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站起来,看着依旧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的萧别离,声音有些哽咽,"你一定要活下来,因为已经有两个人为你搭上了性命"。
那竹林中的雪地上,多了两道划过的痕迹,一直延伸到竹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