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写不长
小美养活我的那段时光，已被我从人生履历中抹去。
我把那段岁月包装成在异乡孤身打拼、虽败犹荣的悲壮历史，这样的“我”才能和我的前后人生无缝衔接：前面的我是优等生，后面的我是勤奋敬业的小白领，中间的我是百折不挠从头再来的硬汉。
其实，那时的我，是个吃软饭的。
可怕的不是我一个大老爷们靠女朋友养活，而是我那样理直气壮吃软饭的态度，使后来的自己都匪夷所思。
我把自己人生中最丑恶最卑劣的一面都展现给了小美，没给她留一点念想，所以她走得如此决绝，就像她跟我来北京时那样毫不犹豫。
大学毕业后，我说：“小美，跟我去北京吧。”
小美就跟我来到了北京------北五环外的城乡结合部，本来以为住几个月过渡一下，没想到一住就是两年，直到她离开，我们都没有一起去看过天安门。
她背着一个双肩包，里面是她所有的衣服；手里提着一个剪发的工具箱，那是她的吃饭家伙——后来也用来养活我。她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跟着我来了。
我妈听说了小美的背景之后，流着泪骂我：“糊涂虫，找了一个剪头的做女朋友，还是初中毕业，以后你怎么过？”
我爸倒是很冷静，跟我长谈了一次，意思是：你们俩无论是教育还是家庭背景，差距都太大，小姑娘现在年轻漂亮，你可以什么都不计较，等处个几年，有生活压力了，你觉得不行想分手，就更加对不住人家姑娘了。
我干脆地说：“我们不会分手，小美要考大学，她以后就不剪头发了。”
我已经给小美规划好前景：我上班，她在家补习文化课，然后考成人教育，上大学，大学毕业后我们再结婚。
小美又激动又担忧：“生活费怎么办？”
“我来。”我豪情万丈，“小美，只要我们努力，一定会过上有尊严有品质的生活。”
我发誓，我要像盖世英雄一样，把纯洁的小美从发廊那种腌臜的环境中解救出来，要让爸爸妈妈亲戚朋友们看看，我的选择是无比正确的。
现实狠狠地把我踹到了泥潭中。
半年内我换了三份工作，经济上捉襟见肘，不但没有节余，反而动用了本来就不多的积蓄。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生活中聪明机灵的小美，学习起来怎么那么笨，那么不开窍，即使是最简单的初一代数，她也如同听天书一般，更别说英语了。
失业在家的我，一边辅导小美功课一边找工作，同时拒绝了小美出去打工的要求。到后来我完全放弃找工作，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给小美补习功课上。
有时，说着说着，看着小美迷茫空洞的眼神，我的怒气直冲头顶，真狠不得掐死她，然后自己咬舌自尽。
小美说：“咱就剩三百块钱了，还有半个月就交房租了。”
“看题！”我大吼。
小美低下头看书，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动笔。
她刚写了两笔，我就知道刚才的辅导又是无用功，忍不住大吼一声，一胳膊把桌面上的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冲出门去。
我在外面游荡了两个小时，天黑透了才回家。一推门，小美在昏暗的灯下，使劲擦洗着一个遍体乌黑的水壶，看见我便高兴地说：“房东大姐给我一个旧水壶，以后咱们可以用这个烧水喝了。”
之前，我们都是用锅烧开水的。
我本来想说：“小美，对不起。不要放弃，咱们再来，不做完这一节咱们都不睡觉。”可是看着小美兴奋的脸，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哦”了一声，就躺到了床上。
我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和父母看过一部电影《人生》，电影中的男主角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与一位同村的姑娘谈恋爱，当两人约会想说点知心话时，女朋友开心地告诉他：邻居家的母猪下了一窝小猪崽，男主角瞬间无话。我现在理解了那位男主角的心情。
我在床上看着小美忙碌的背影。她沉浸在喜悦中，哼唱着小曲，与伏案学习时的她判若两人。
第二天清早起床，我环顾四周，郁闷的心情越发放大了眼神的挑剔，出租房里的阴暗、简陋，让我无法想象自己竟在这种环境中生活了半年。
我突发奇想，想布置一面照片墙，以掩饰这种直逼心底的寒酸，有句话说得好：房子是租来的，生活不是。
所以我从仅有的三百块钱中取出了二百元，冲洗了一些照片、买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相框和一些小装饰品，兴冲冲地抱回家。
当我告诉小美我的计划时，她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我们迎来了第一场吵架。
我们互相说了伤害对方的话，但相比而言，我伤她更深：因为你，我才过这样的生活，我才没心思上班，我才众叛亲离，我才把爸爸偷偷给我的钱全花光（她家里是没有经济条件支持我们的），这是我的钱，所以，你管不着！
这些词，我现在打出来手都会发抖，不知当时怎么就不卡壳地一口气念了出来。
她不吭声地走了，晚上回来后告诉我，她找了家附近的发廊上班。
我面对着已经完工的照片墙，不敢看她，轻声说着对不起。她扑上来抱着我的背：“都是没钱闹的，等这阵子缓过去了，我就辞了工作回家复习。”
发廊生意不忙时，小美一般晚上10点多到家。我们一起吃点夜宵，她说说工作中发生的趣事，骂骂傻逼老板。
那时的我，一定是被下降头了，完全丧失斗志，不想找工作，整天窝在家里，吃了睡，睡了起来上网、看电影、打游戏，饿了再吃，吃了再睡，如此这般恶性循环着。
小美负责起全部的生活开支，我伸手向她要钱时，竟然心安理得；吵架时，我比她还凶，瞪着眼睛：“谁都有落魄的时候，你别瞧不起人。”
我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伤害对方的级别越来越高，但又会很快地和好。我们埋怨对方的自私，也理解对方的不易。在这外来人口将近两千万的帝都，我们像两只刺猬，在寒冷漫长的冬夜里，小心避开对方的刺，互相拥抱着取暖沉睡。
偶尔从半夜中醒来，我问自己：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答案是否定的，可我又没有力气挣扎，也不想挣扎，更不想清醒，我要睡，我要继续睡，我就这样一次次地昏睡过去。
过年的前一个月是发廊生意最忙的时候，小美经常凌晨才到家。当她疲惫地推开门，迎接她的是我在电脑前奋战的背影，我正沉浸在魔兽世界中，和我的队友们一起战斗。
她拎着箱子，走进我们狭小杂乱的出租屋，她说双脚站了一天，涨得生痛，我头也不抬地回答：“赶紧用热水去泡泡脚吧。”
水壶是空的，最后一点热水被我用来泡面了。
这次，她没有吵，把我的外套扔到院子里，让我马上离开。
我也懒得吵，穿上外套，出了院门。正想着去网吧对付一宿，手触到口袋里硬硬的一角，是三百块钱。赶我出门前，小美往我口袋里塞进了三百块钱。
我心里一热。
好像是老天爷给我一个机会不让我放弃小美。当天晚上，突然接到大学同学的电话，他的表哥在北京与别人合开了一家公司，缺一个懂技术的，和我的大学专业对口，同学向他表哥推荐了我。
第二天，我就上班了。
我又走运了。同学的表哥信任我，在技术上又仰仗我，我的职位和薪水一提再提，几个月后，为方便我加班，公司给我配了公寓。
去看房那天，同学的表哥对我说：“把女朋友也叫过来吧，房子里配什么家电，听听她的意见。”
我说：“她工作太忙，来不了。”
“她做什么工作？”
“嗨，在一家公司做文秘，也是整天加班。”我撒谎竟然这么自如。
回出租屋收拾东西时，我没告诉小美公司给配公寓的事儿。我说公司让住集体宿舍，三个人一间，又挤又不方便。
小美怕我热，非让我把电风扇带上。我拿着行李，她拎着电风扇，把我送到公交车站，等我上了车才转身离开。
上车前，我对小美说：“我现在的工资养活两个人足够了，你辞掉发廊的工作，一边补习功课，一边学学打字排版什么的，过段时间找个文秘的工作先干着。”
她答应了，晚上给我打来电话，说是已经辞了工作。
那段时间，我忙完手上的工作，就去浏览招聘网站。我给小美设计了一份简历，只要是招文秘的岗位，看着对方像个正规公司，我就投递过去。
陆续，我们收到几个面试的回复。
第一个面试，是我陪她去的，衣服也是我们事先去商场里千挑万选的一套职业装，小美穿上后显得落落大方。
面试结束后，她走出公司大门，看到在门外等候的我，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原来对方要求她在电脑上输入并打印一个文件。在打字的过程中，她紧张得手直抖，文件输入结束后，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打印”该按哪个键......人家当然不会雇用一个连文件都不会打印的秘书。
其实，这也不能怨她，她在家里练习时，从没用过“打印”这个命令，家里也没有打印机。
我忍住满腔火气，安抚她要自信，“发廊里那么多难搞的客人，你不是也应付得很好吗？”
可是，除了发廊，上帝好像不愿意给她其他像样的工作机会。在接下来的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她说：“我就是给人家剪头发的命。”
我听了这话，又委屈又生气，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径直回了公司。之后，我们一周没有通过电话。
过了一周，有天晚上，加完班后，我突然特别牵挂她，就打车回到出租屋。时间已近午夜零点，房东已把院门上了锁，我打不开，便轻轻地敲临街的窗户，那也是我们租住小屋的窗户。
“小美，开门。”
“来了。”她惊喜地回答。
她打开院门，皎洁的月光下，她脸上抑制不住的激动，还有一点羞涩，看着我久久地不说话。
我摸摸她的头：“老公回来也不亲一个？”
她突然来了一句：“你真帅。”
我心底泛起辛酸。她自己住在这里，一定很寂寞，也一定时时想着我。这么好的姑娘，我怎能辜负她？
她说，还想去发廊上班。
我想了想，勉强同意了。与其让她这样孤单一个人闷在家里，不如出去散散心。
几周后，天气转凉，正在公司忙碌的我，突然接到小美的电话，她是来给我送衣服的，就在公司门口。
我跑出去，她站在外面，脚边放着一个行李箱。
我接过箱子，催促她：“快回去吧，今天我这儿实在太忙了。”
“我等着你，晚上一起吃饭吧？”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嘴唇上也带了一抹亮丽的颜色。
“不行，你在外面等，我根本没心思工作。乖，下周出差回来后再吃。” 我小声说着，装作没看懂她的眼神。
我装作很忙，我也的确很忙。同事从我身边走过，好奇地看看她又看看我，我却忙于看手机，没时间也没心思把她介绍给同事。
又一次说了再见，我往公司方向走了两步，回头看她。她依然站在原地，一副受了伤又强装没事的样子，眼神里充满希望又充满绝望，企盼我能在下一瞬间改变主意。
其实我真的想改变主意。恰在那时，有同事从电梯里出来：“张工，要帮忙吗？这是嫂子吧？”
“哈哈哈哈，不用，不沉。”我打着哈哈，跟她一起走进公司。再回头，小美已走向电梯，按了下行键。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甚至都没对小美说一句好听的话，没拥抱一下她。
我怕别人问起她是谁，问起她的工作，我怕别人知道我和一个发廊女谈恋爱，我怕丢人。
我要给小美的就是这种有尊严的生活吗？
“我回老家了”，收到小美只有5个字的短信后，我匆忙赶回了出租屋。
我们曾经的家整洁寂静，她只带走了自己随身的衣物，还是用来时的那个双肩背包带走的。我工作后给她买的衣服、鞋子、皮包、手机、笔记本电脑，她都留下了。电脑里，她删除了我们所有的合影照片，删得干干净净。
当然，随她离开的，还有她的工具箱，那些闪闪发亮的刀、剪、梳子。她一定是明白了，男朋友会离开她，会羞于承认她，会以她为耻，但傍身的手艺不会。
出租房背阴，终年不见阳光，所以小美买了太阳图案的窗帘和床单，希望以此给房间带来一丝温馨和暖意。
那床一坐上去就嘎吱嘎吱响，我用砖头靠墙紧紧顶住，以减小它制造出的嗓音，但隔段时间就需要重新加固一下。
院里的水管坏了，房东一直懒得修，每天需要去房东的厨房里提两大桶水，用来洗漱做饭。我不在这里住时，这些活儿，小美都是自己干。
小美，在你面前，我怎么那么无情，那么没有气节，没有责任心？是因为我潜意识里一直觉得你配不上我吗？你一直忍让我，也是自认为配不上我吗？
这么不堪的我，连我自己都厌弃。也许，我一直在等你先开口说分手，等你先抛弃我，等你先离开我，好像这样，我才能对得起我们的开始。
小美，你看透了我的心思，最终成全了我。
那面照片墙上，小美只留下了我的几张照片。有一张照片上，我正在吃面，见她拍照，便夸张地张开大嘴，她笑着按下快门，照片有点虚，我笑得那么开心。
那碗面，是我煮的。
是我和小美一起，头挨头，香甜地吃完了每一根面条，直到最后，碗里见空，连汤汁都不剩一星半点。
文：写不长
图：据CC0协议引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