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博物志》
00
清晨的集市熙熙攘攘,穿着各异的人们穿梭在大街小巷,农妇摆摊,小贩叫卖,一副平安盛世的模样。
“让开!让开!”一队人马忽然横冲直撞,闯进了乱中有序的大集市,人群赶紧避让,仍不免被撞倒几个,刚刚摆好的摊位也被马蹄踏过,留下一地狼藉。
“处斩要犯!”一个大嗓门兵士喊道,“都让开!”
两旁人们窃窃私语,猜测这个要犯是谁,竟能有这么大的阵势,侵扰了他们的集市。
好在没过多久,关押着那人的铁笼就被马拉过了集市,人们毫不忌讳地打量着这个即将要上绞刑架的少年。
是的,只是个少年而已,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囚衣,面容漂亮得惊人,有种寡淡的锐利感。
他低头垂目,眼光不知放在哪里。
“他是谁?”人们又窃窃私语起来。
安迷修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离铁笼最近的位置,他刚刚一抬眼,仰头就看到了那个少年。
终于找到了。
他想。
01
早春三月的南方小镇,杏花春雨,流年暗换。终南渡口上的青石板承载阆风霜雪,拴着小船的木桩目送一次又一次春秋代序。
据说南海外有鲛人,人身鱼尾,潜游深海。终南小镇南临南海,这里的居民们都知道,这不是传说,鲛人确实是存在的,没有那么多的奇幻色彩。很多人都见过,但也只限于见过而已,鲛人不是人,所以就没有太多交流的必要。
安迷修就是鲛人,他与别的同族有些不一样,他们大概很畏惧人类,安迷修却很喜欢。这种喜欢没有什么理由,大概也不需要理由。
所以他经常在渡口边的海域巡游,遥望人的世界,那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但是陌生也意味新奇,他喜欢新奇的事物。
最近听说渡口来了个怪人。
安迷修是从同族们那里得知这个消息的,他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末了又劝他别去看,渡口的怪人虽然新鲜,但说穿了也就那样,只是行为有些奇怪,并不惊世骇俗。
他抑制不住好奇心,把同族们的警告都抛之脑后,在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他灵敏而矫健地穿梭着,顺着海流接近渡口。
很快就能看到岸了,他放慢速度,极目远眺,果然岸上有一个身影站立着,背靠稀疏垂柳,正弯着腰往水里投放些什么。
安迷修沉下去,在海底悄无声息地移动,果然发现了怪人投放下的东西。
是个小瓶子,拧开盖子之后,他从里面倒出一颗珍珠,珍珠上用不知名的涂料画上了繁复的花纹。
珍珠是真的,很大,应该很珍贵。
再拧开别的小瓶子,也是同样的东西。
真是个怪人。安迷修想。
正当他在水底研究那些小瓶,岸上的人却停止了这种奇怪的行为。
这是个拥有着深紫色眼睛的少年,面庞年轻而漂亮,稚气未脱,因此显得没有攻击性。
他看向水底,像是发现什么宝物似的。
“找到了。”他说。
水里的安迷修忽然之间觉得有坚硬锐利的东西向他袭来,他连忙摆动鱼尾躲过,发现那是一柄鱼叉。
他既惊且惧,人的王下令不许他们伤害鲛人,但依然有许多族人丧身于人类之手,那么这一次,又是谁要害他呢?
他浮出了水面,岸上只有那个奇怪的少年,鱼叉毫无疑问是他的手笔。
“干什么?”他高声问道。
少年忽然笑了,没有回答,安迷修注意到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像蕴藏寒星。
“你是谁?”他又问。
“我是我。”少年倨傲地回答。
安迷修认定这少年在捉弄他,忍下不耐再问:“我说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自上而下扫视了他,眼神中带着令人不舒服的挑剔,像是在思忖他是否有资格得知自己的名字。
“雷狮。”这种审视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间,他很快就回答了,神情依然不可一世,“这就是我的名字。”
安迷修没有计较他不善的目光,问道:“雷狮,你不知道不准伤害鲛人吗?”
“我知道。”雷狮说,“但是我现在杀了你,也没有人知道。”他侧过身,安迷修瞥见他身后还藏着一柄尖利鱼叉,他立刻做出防守姿态。
“但是我不想杀你。”雷狮又自言自语起来,“刚刚打个招呼罢了。”
安迷修很难承认这个说辞,他不是第一次与人类打交道,他们很狡猾,所以戒备心是必不可少的。
“为什么?”
雷狮被他逗笑了:“不想杀你你还觉得遗憾吗?难道要我杀了你才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安迷修在海面沉沉浮浮,沐浴过阳光的发丝贴在脑门上,他觉得有些烦躁。
“我是说……你在这里往海里丢瓶子的目的是什么?”安迷修想了想,又说,“如果对鲛人族不利,日后见面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雷狮嗤笑一声:“对你们不利有什么好处?我只是随便玩玩。”
果然还是个孩子,安迷修心中暗叹,只是玩玩啊,玩就没有目的了。
他打算结束这次攀谈了,转身要回到海里,却被岸上的少年喊住了。
“我听说这样做就可以找到鲛人。”雷狮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振奋,“你看,我找到了你。”
安迷修无奈,回答:“雷狮,我不是被它吸引来的。”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雷狮问。
因为我听说渡口有个怪人。
安迷修思前想后,还是没有回答。
“既然被我找到了,不如做个约定。”雷狮拎起鱼叉在地上敲了几下,钢铁与石质相碰,发出清脆响声。
“是什么?”安迷修不动声色地问。
“你能听得见这种声音吗?”雷狮又用鱼叉敲了几下地面,补充道,“在海里,不管多远。”
安迷修点头表示可以。
“那么以后当我在这里敲起地面,你就要立即过来,与我见面。”
安迷修惊诧一刻,仔细想想觉得并无不可,这个少年眼里没有恶意,因此他才会与他攀谈这么久,那么今后再次见面,也应当在允许范围之内。况且他也渴望与人类交流,这是最重要的。
“好。”他很快回答。
没有考虑他这样做的目的,也没有问为什么。
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雷狮笑了,笑容与先前一模一样,美丽而灿烂,目光却依然犹如寒星夜火,平白无故居然让人觉得冷。
02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安迷修依然潜游深海,雷狮停止往海里扔瓶子的古怪行为,却隔三差五在渡口用鱼叉敲击地面。
鲛人的听力灵敏,安迷修能听到这种音调特殊的声音,因此按照约定,不管多远,他都要回到渡口。
雷狮站在那里等他,春去秋来,他始终是那样的姿态,不笑的时候冷淡而傲慢,等待时面色总是不耐,但是看见他来就笑得灿烂,浮云拨日,天光乍破。
安迷修从日复一日的交谈中推断出雷狮出身高贵,受过良好教育,也许是少年叛逆才会来到这里,丢下小瓶来吸引鲛人。
果然还是个孩子,会做出这样幼稚的事情。
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高贵的人类少年会乐于三番五次打扰鲛人,他不觉得雷狮喜欢鲛人,也许这个少年只是精力太过充沛无处发泄,才会想到拿他寻开心。
“你为什么要海里扔小瓶?”他有一次这么问。
“吸引鲛人嘛。”雷狮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了。”
“你从哪儿知道这种古怪办法的?”安迷修有些好奇,“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雷狮冷笑:“你当然不知道,我是从书里看到的,你看书吗?”
安迷修摇头,鲛人没有书可看,他们的学识来自于口口相传,还有自身见闻。
于是他当即说出自己的一条听闻:“听说人的灵魂能到达很高的地方,是鲛人一辈子也到达不了的,是真的吗?”
“假的。”雷狮很快回答,“灵魂之说,无稽之谈。”
“我倒愿意相信是真的。”安迷修认真地说,“我想知道我到达不了的是什么地方。”
“你知不知道海那边有什么?”雷狮问。
安迷修想了一下,他不是没有往南游过,可是越是往南,海水温度就越高,他难以忍受,况且一路上什么陆地都没有见到,只得失望而返。
“你知道吗?”他反问。
雷狮露出了一点傲慢的神色,因为居高临下显得更目中无人。
“我能看到很远。”他说。
“有多远?”
“你一辈子都不能到达的远。”
少年说这话时口气是倨傲的,好像面对的是地上的爬虫。
安迷修暗暗称奇,难道这位人类少年五感异于常人,是千里眼吗?他不着边际地想道,这可真是奇人,倒是涨了不少见识。
“没想到你是千里眼啊。”他由衷的赞叹。
雷狮听到这话,眼皮跳了一下:“我是说陆地,你一辈子都不能上岸。”有点咬牙切齿。
安迷修还想再问,雷狮却转身走了,看来是生气了。
安迷修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人类的脾气一向喜怒无常,他耸了耸肩,也钻入海水中消失了。
03
离开了皇宫那么久,雷狮几乎要忘记他有个不知说太好还是太不好的出身。
父亲是统治大陆的君王,他作为三皇子,一出生就享受锦衣玉食众人拥戴的生活,本该一辈子困囿在金丝牢笼。
平心而论,这没有什么不好,比起吃不饱穿不暖的人而言,已经是天堂了。
但是雷狮不是吃不饱穿不暖的人,他想要的不止这些。
他的母亲是个软弱的女人,在政治联姻中嫁给父亲,身份高贵,这本来没有什么错,错的是她深爱父亲,但是父亲却不喜欢她,因此她的处境一直艰难。
即使有了他,父亲也依然对母亲不冷不热,母亲就在那样一种情况下郁郁而终,留给雷狮的全部印象也不过是半梦半醒间在耳边轻轻响起的不知名儿歌。
失去了母亲,也缺少父亲的关注,雷狮就这样成长起来,所幸他没有变得太软弱无用,母亲的死亡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从此他放弃了玩耍的权利,在别的皇子们被娇纵溺爱时,他已经变得很不一样了。
他十五岁时皇帝日薄西山,对王位的争夺日益白热化,雷狮在这时向父亲请求外出游历。
“为什么?”老皇帝目光锐利。
“想去南海找鲛人,听说他们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我喜欢那些东西。”
“荒谬!”老皇帝高声叱责,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
雷狮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的咳嗽平息下来。
是恨吗?是的。恨什么?不知道……大概是恨着生为皇子的命运吧。
老皇帝也在看着他,看着这个空有一张漂亮脸蛋的草包儿子,与他母亲一样徒有其表,忽然之间心生厌恶。
“滚吧,滚远点,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了。”
雷狮笑了,他最后一次行了一个标准宫廷礼节。
“儿子谢父亲。”
是儿子谢你,不是我。
04
一路上四处打听,他才找到这个最南端的小镇。
说寻找鲛人不假,他也借机询问了吸引鲛人的办法,掏出身上所有钱买了许多大珍珠,后来才知道受骗,可是人已经跑远,雷狮只好咬牙认命,发誓下次见到绝不轻饶。
虽然离开宫廷,与自己的势力联系却一直没有断,他们会帮他夺取王位,他只要在外就好。
这场战争不需要他亲自参加,雷狮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但是母亲早逝,由不得他碌碌无为地活着。
成功就能自由,不成功就死,总归这两种结局。
既然已经知道结局,那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不知道的才最可怕。
南方的春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大海,广博而无垠的水面像是天空。
他将珍珠装入小瓶,依次投入海水中,期待能见到鲛人。
抓到一只鲛人,然后就可以靠着它的眼泪卖钱了。雷狮这样想,也不觉得把钱花在珍珠上有多么浪费了。
但是最终看到那只鲛人,他改变了主意。
鲛人就像是大海,鱼尾是细致而柔和的蔚蓝色,自下而上那么短暂一瞥,掀起了波浪,也许是那一瞬间的意态打动了他。
雷狮想听听他的声音,于是用随身携带的鱼叉向下掷去,精准擦过鲛人鱼尾。
他浮上来了,大声质问雷狮为何投掷鱼叉,又询问他是谁,声音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与人类无异。
雷狮存了捉弄他的心,回答:“我是我。”
鲛人果然生气,可是居然没有一走了之,反而好脾气地再次询问。
雷狮称奇,这次老老实实将自己姓名相告。
他没有问鲛人姓名,因为鲛人从不将姓名告诉人类,问了也是白问。
鲛人也是一个奇怪的鲛人,雷狮之前打听到他们不喜欢与人亲近,可是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传言果然常有谬误,还是要自己亲身试验一番。
于是他借机与鲛人约定今后在此见面,以他的信号为准,他没有想过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做就做了。
鲛人答应得很爽快,正好遂了他的意。
05
安迷修时常陪着雷狮谈天说地,人类有人类的见闻,鲛人有鲛人的见闻,正好对于二者来说都是新奇的。
雷狮话语中时常有傲慢之意,又似乎此前一直被拘在小地方,没有出来过,因此亲身经历过的事物极少,所幸他从书上所得极多,见识广博。
相反的,安迷修在大海中不知活了多久,他又喜好冒险游历,因此得知许多族人不知道的事情。鲛人况且不知,何况人类。
尽管交换见闻,安迷修依然对雷狮所知甚少。那少年时常笑着,却寡淡冷清,常有寒意,气质锐利得像冰冷的刀锋。
安迷修觉得他是孤独的,总是一人站立在早已荒废的渡口,手持鱼叉,抵在青石地面上,身边没有别人,单薄的肩头承载起两三片凋萎的枯叶。不是肉眼可见的,但从感觉上来说确实如此,他是一个人的。
一个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来到这里,在渡口上丢下珍珠小瓶,笑言要吸引鲛人。
萍水相逢,安迷修想,他居然也会觉得一个人孤独。
这一天鱼叉与石板相击的声音响起,安迷修来到渡口边,却发现雷狮已经丢开鱼叉,背负双剑。
“我要走了。”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说完就将背负的双剑解下,凌空丢给安迷修:“剑给你,不枉认识一场。”
安迷修呆呆接过了剑,问道:“你去哪儿?”
“你永远不能到达的地方。”
“回来吗?”
雷狮想了想,摇头。
这怎么行?安迷修想,他是一个人啊,一个人,这么孤独。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他问。
雷狮笑了:“你是鲛人,又没法上岸。”
“如果我可以不是呢?”安迷修坚持地问。
“也不行。”雷狮回答,“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不是人类,你不会懂的。”
“我走了,今后你不用再到这里来,你自由了。”
“那你告诉我,地上有什么?”安迷修问。
雷狮想了想:“你不能上岸。”又停顿了一下,“你不是人类。”没有回答。
说完他就转过了身,挥手表示告别,留给安迷修的是那个背影,单薄的,寡淡的,转眼就烟消云散,不见踪影。
你不是人类。
安迷修呆呆地想,如果他是人类,是不是就可以理解了,是不是那个少年就不会再孤独了,是不是就能知道岸上有什么了?
他没法不这么想,他抑制不了自己这么想。
那个单薄的少年背影,挥之不去地停留在他的脑海里,深紫色的眼睛面对大海流露出的分明是渴望。
“你到底能看到哪里?”
“我能看得很高、很远。”
有多高?有多远?
06
传说魔法可以将鲛人变成人,只是得不到恋人的爱就会化为泡沫。
虽然传说只是传说,但是鲛人要变成人也不是毫无办法。
据说在上古有一种鲛人斩尾之术,鲛人尾中本来只有一骨贯穿,斩尾之术就是先斩开鲛尾,取出原本的鲛骨,再换上新的两根,剜尽鳞片,修出腿型,假如能活下来,也就与人类差别不大了。
虽说可行,但是却需要术者高超的技艺,但即便如此,能在斩尾台上活下来的鲛人也少之又少。
所以当安迷修提出想要接受斩尾之术时,族人们都觉得他疯了,不可理喻,人类有什么好?他们永远不会把你当成同类,到时候你不是鲛人,也不是人类,那你要怎么活着呢?
可是安迷修很坚持。
“我要去岸上看看。”他说,“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海里的东西我已经看够了。”
将他抚养长大的师父一言不发,制止议论纷纷的族人,将他带离鲛人的聚居地。一路上沉默无言,在接近渡口的浅海,他停下了。
“为什么?”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是安迷修还是明白了。
“想去地上看看。”
“回来吗?”
安迷修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索性没有回答。
“只是想去看看。”他这样说。
师父叹了口气,说道:“我来帮你。”
……
07
三日后,小镇居民在废弃已久的渡口发现一个昏迷的年轻男人,浑身裹着海草,身边有一金一蓝两把利剑。
他们暗暗称奇,猜测是被风暴打破船只的海盗,只有一户好心人家将他带回家悉心照料。
安迷修不久就恢复意识,向这户人家道谢后便离开小镇。
起初他行走十分不习惯,人类走路发力的方式与鲛人不同,因此他走得磕磕碰碰,好在不久便习惯了,行进速度也大有长进。
一开始寻找,他才知道寻找一个人有多难。
雷狮这个名字多半不是真名,他在救他的那户人家里装作无意提起,那家主人却表示从未听闻,再问渡口的少年,主人家只说那少年是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去的,从没有往来。
安迷修只好凭借自己双腿行走,背负双剑,用绷带遮掩住身上鲛人的特征,人们只当他是苦修士。
当他开始游历大陆,才明白雷狮的话是什么意思,这确实比海上更为广博,不仅有奇山异水,更有风土人情,每到一处,都叫他不忍离开。
游历异国他乡,始知除了鲛人与人类之外,还别有异域国度、奇风异俗、民风淳朴、尚未开化之族。
与此同时,了解到人类的骑士之道后,他心生向往,也开始以骑士自称,做些骑士应行之事。
就这样一路走了下去,打听着雷狮的去向,并寻访名山大川,增长见识。
虽然仍不适应人类生活,多受限制,但基于雷狮曾告诉他许多,他也不至于举步维艰,加之自身多行善举,也许是老天保佑,总能在困难时找到出路。
他游历到北方的一座小城,小城背山面水,十分繁华。
安迷修还没有尝试体验闹市,此处夜晚灯火极美,因此他决定夜晚来亲身体会一番。
没想到此刻注意力被路边闲谈的几人吸引了。
“布伦达殿下真的造反了?”
“还能有假?消息都传到我们这儿来咯!”
“你说他为什么?都是皇子了。”
“还能为什么!想当皇帝了呗。”
……
安迷修不知道他们提到的这个人是谁,但又想起雷狮必然身份高贵,也许他们会有关联,于是上前询问。
那几人热心为安迷修解答,布伦达是这个王国的三皇子,近日王都传来他发动政变的消息,只是消息传递过慢,现在形势已不知如何。
安迷修再向他们打听雷狮,这几人皱起眉头仔细回想,最后面面相觑,告诉安迷修他们不知道有什么贵族的名字叫雷狮。
安迷修有些失望,刚想道谢离开,这其中一人忽然劝他去王都寻找,解释道虽然王都现在极乱,但反而更容易见到那些平时不常露面的贵族们。
其余几人却同声反对,认为王都太过危险,谁也不知道布伦达发动的政变现在到底如何了,说不定王都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安迷修早已有了想法,他再次谢过这几人,踏上了去王都的路。
08
他刚一到达王都,就得知政变已经被镇压。
奄奄一息的老皇帝惊怒交加,已经溘然长逝,太子在仓促中登上王位,第一件事就是处死反叛的布伦达。
于是这一天,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与要被处死的皇子刚刚一对视,他就明白了。
蕴藏寒星的眼光,还有寡淡到冷漠的锐利,天生掩盖了他眼里闪动的向往。
是什么向往?
对外面的,铁笼外面,还有海的外面。
“雷狮。”安迷修喊道。
铁笼里的雷狮定睛看向他,似乎分辨了一下他的脸庞,忽然笑了。
“是你啊。”他说。
安迷修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怎么是你啊?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现在是人类了。”他说。
一旁的兵士举起刀对着安迷修:“不要捣乱,走开!”
安迷修置若罔闻。
“你说得不对,我能上岸,也能行走,我去了很多地方。”
兵士把刀举得更高:“再说,就要杀你了。”
安迷修还是不管不顾,好像没有看到他:“你看,我现在就来了,我找到了你。”
兵士的刀几乎架在他的脖子上,雷狮依然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笑,笑得如胜券在握、如百战不殆。
“真厉害。”雷狮说。
“你来找我干什么?”他又问。
“来看看。”安迷修回答。
没关系,斩去鱼尾,割断皮肤,剜尽鳞片,从海里走到地上,从南方的小镇一直走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能说出这句话吗?
不就是为了见到以前见不到的东西,不就是为了了解你的孤独吗?
你活着,我跟你一起走;你要死了,我就来看你一眼。
只是来看看,到陆地上也一样,我来,就是来看看而已。
“皇帝死了,我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我可以死了。”雷狮对他说。
安迷修看着他。
南方小镇的渡口,往水中扔瓶子的怪人,他自海中仰头向上的短暂一瞥。
那个站在树下的少年,人来人往都挥之不去的冷淡的孤独。
就是那一瞬间,他没有选择离去,而是选择了浮出海面,与那少年说了第一句话。
他问了,然后他答了,从此,这个少年就有了名字,有了名字,就贯彻他的生命。
这段对话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段对话持续得那么长,持续到此刻,也依然没有结束。
“我现在是人了,我也能上岸了。”安迷修说。
雷狮打量着他的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绞刑架上的大铡刀已经就位了,雷狮被押着,他平静地注视底下看热闹的人群,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除了寒星般的光芒。
“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安迷修想起了什么,在地上大喊道。
雷狮注视着这位鲛人,想起自己在渡口上时,自上而下看见蔚蓝鱼尾一闪而过,当时想到的就是希望与他一样能在海里自由潜游。
他被那一瞬间的意态打动,于是他选择了回答鲛人的问话,孤独地站立在海边的渡口,在鲛人不在的时候,他眺望海外,什么都看不见,却想要到达任何远方。
当时的他满心都是仇恨,想要帮母亲复仇,想要快点回到王都,他的性格中有一种尖锐到偏执的成分,驱使他活下来,活到现在。
没有想到,那个他从来不知道名字的鲛人,居然找到了这里来。
“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鲛人固执地说。
“不用了。”
终南,小镇,渡口,在岸上往水里丢小瓶子的古怪少年,闻讯而来的鲛人。
这个故事已经完整了,不需要名字了。
安迷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跋山涉水找到了雷狮,不是为了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但是希望能被他记住,有名字,才会被记得久一点。
“我叫安迷修。”他说,像是没有听到雷狮的回答。
雷狮也没有计较,他低头想了一下,说道:“记住了。”
那么这个有名字的故事也应该结束了。
“你现在还能看到多远?”安迷修最后问。
雷狮站在高高的绞刑架上,他最后一次做出了极目远眺的样子。
“我能看到很高、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