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三,谷雨。
马非名种,但身骏鬃顺,看得出一直受到主人的精心呵护。马鞍普通,上挂一柄普通长剑,除此再无其他包裹。
一宿小雨,清晨的空气如新酿美酒般沁人心脾。杂草上挂着点滴雨露,林间莺儿燕子呢喃,柳长亭伴着马儿走在其中,闭眼享受,如痴如醉。
昨日傍晚,师傅突然把他叫入听雨阁中,交待了一整晚江湖琐事。柳长亭一开始并不知师傅何意,直到夜雨渐停,东边已泛鱼肚白,师傅才缓缓起身,将常年架于阁中的长剑交于他手,缓缓说道:“今日你便可下山,以后江湖沉浮,全凭君心。”十八年来柳长亭首次被允许下山,虽说对师傅不舍,但江湖二字如此诱惑,纵然一宿未睡,柳长亭依旧毫无疲惫。
十八年深居山林,柳长亭所知之江湖只来自于书屋中各种传奇传记,江湖轶事。他不知道自己下山后碰到的第一个江湖人是谁,是浪子,镖头?还是飞贼,侠盗?不过他可以确定,无论碰到谁,他都想冲上去把对方狠狠抱住。
山路渐平,拐过几个弯,柳长亭第一个见到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座楼,一座高楼。
高楼并不高,只是一个普通的二层客栈。
客栈的名字就叫高楼。
门板松动,随即被取下,里面的店小二时不时看向柳长亭,还在犹豫要不要赔笑地招呼。
客栈与店家,在柳长亭熟读的那些书籍里算是常客,他高兴的走向前去,大叫一声“店家”。
小二连忙赔笑道:“客官,您早,有什么吩咐?”
“两斤酱牛肉,一瓶女儿红。”
“抱歉客官,小店没有女儿红,只有自酿的杜康。”
“哦,那也行,我可以进去吗?”
“您请您请。”
柳长亭跨进店中,即使听到小二念他奇怪的碎语,也不在意,找了个面对门的位置坐下。
高楼虽不奢华,却不致简陋,一楼桌椅不沾点尘,摆放错落有致,二层几件房间供旅人住店。账台壁不挂引财之物,独挂一副山水画作,寥寥几笔,意境深远。然而柳长亭并未来得及仔细观察,他坐下不久,一位青衣女子亦进门入座,顺手将手中长剑置于桌上。
有江湖,就有侠客。有侠客,就有女人。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然而下山之前,师傅便特意嘱咐:“你下山之后,碰到女子,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这是为何?”
“只管记着便是。”
“无论老幼?”
“无论老幼。”
“若实在好看得紧?”
“特为尤甚。”
这女子不老不幼,正是碧玉年华。面容姣好,身姿绰约,正是实在好看得紧。
柳长亭不解,江湖儿女同根同源,为何非要把女子视为妖魔。
他不解,便不会这么做。
于是他朝青衣女子笑笑,道:“你好。”
青衣女子本一直注视着柳长亭的剑,这时才冷冷看着他。
“在下柳长亭。”
“哦。”
“哦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若不想闭嘴,我可以帮你把舌头割下来。”
柳长亭笑不出了。他发现师父所言,确实有一点道理。
客栈渐渐坐满,客人大多是些江湖装扮,柳长亭却只留意到客栈东北角一桌三人。三人胖瘦一致,装束大抵相同,眼光一直往那青衣女子处瞄去。突然,一相同装束的年轻男子快步走进客栈,到那三人之中轻声咕哝一阵,其中一男子便径直走向那青衣女子处。
青衣女子却好似没见着此人靠近,只是自顾自饮茶。只见那男子毕恭毕敬,轻声交流,显然他必须尊重这位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女子。
“小姐,请跟我们回去吧。”
“……”
“老爷快到了,说要亲自带小姐回去。”
青衣女子蓦然抬头,恨恨盯着眼前人,拿剑起身,作势欲走。男子侧身,正要挡在身前,便被青衣女子一招擒拿手之类的功夫扭了过去,按在长椅之上。
柳长亭武功并不差。
非但不差,在他十四岁那年,师父便说他已不输江湖上绝大部分高手。现如今,只怕是能与之匹敌之人屈指可数。
但他还是一惊,没想到这女子年纪轻轻,手上功夫便十分了得,顿时来了兴趣,想上前交这个江湖上的朋友,却见那女子在客栈门口停下,动作局促。一中年男子伫立门外,身后跟着几名相同装束的弟子。他须发有些苍白,眉间已有皱纹,但一身英气扑面,纵使不出手,也看得出他必是一位成名已久的侠客,江湖上也必有很多他的故事。
青衣女子气势不再,轻声道:“爹。”
中年男子看着女儿,眼神中有愤怒,有疼爱,更多的却是无奈:“心心,跟我回家。”
客栈喧嚣早已不再,都静静看着眼前变化。这时有眼尖的突然喊道:“这不是,荆北的段三爷!”
客栈众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真是段如龙段三爷!听说他已经五年不在江湖走动,整日待在庄子里。”
“我听说他已经死了。”
“是啊,说是被仇家逼地服毒自尽了。”
“我怎么听说他新娶了几个年轻姑娘,身子差了才不露面的…”
话语逐渐不堪,段心心正要发作,忽然议论众人只觉一股寒意袭来,纷纷噤声,抬头才知段三爷正怒目而视之,客栈顿时又安静下来。
段三爷又望向女儿,神情又恢复成一个慈父形象:“听爹的话。”
段心心目不敢直视,低声道:“爹爹,我不回去。”
“你母亲想你得紧。”
“女儿也想母亲,但你非要我嫁给章家老三,我就是不愿意。”
“章三公子德才兼备,栋梁之材。章家世代与我段家交好,能多桩喜事再好不过。况且你又没见过,为何非要拒绝?”
“女儿还没见过,你又为何非要女儿接受?”
“爹是为你好。跟我回去。”
说罢,伸手抓住段心心持剑之手,手指轻轻一捏,段心心长剑脱手,落入段三爷手中,又被顺手扔给旁边弟子,拉着心心转身欲走。
“哈哈哈,妙极妙极。段三爷果然关心女儿。”
这一声叫出,客栈所有人俱向发声人瞧去。段三爷亦停下脚步,回头盯着说话男子。段心心眼含泪光,斜眼一瞧,说话男子样貌穿着普普通通,面露微笑,两只眼睛眯成一缝。
“你说什么?”
“我说段三爷真是关心女儿。”
“老夫家事,旁人还是少做点评的好。”
“要评要评。段三爷要嫁女儿,既不问那章三是否一心一意,也不问你女儿喜不喜欢,一句德才兼备两家之好就想让令嫒死心塌地,唉这盆水真是说泼就泼啊。”
段心心望着他,眼神中似带感激。段三爷亦慢慢放开手,眼放寒气,盯着男子问道:“你是何人。”
“奇怪。”
“奇怪?”
“你不管我话中对错,却先问我是谁。”
“哼。”
“另外,我叫柳长亭。”
“无名小卒也胆敢撒野。”
“咦?我明明已经说出了姓名,你却还说我无名,看来段三爷不但爱女儿,耳力还厉害得紧。”
段三爷不再说话,但整个客栈都能感到一股强大的杀气,一般食客已觉胸闷气短,胆小的早已偷偷从后门逃出。
柳长亭依旧笑着坐在桌旁,不为所动。段三爷旁边一位持剑弟子终于忍受不住,怒道:“好个野小子,今天我便来教训教训你!”
长剑出鞘,直向柳长亭刺去。剑尖颤动不已,虚实相生,真假莫辨。
这正是段如龙成名绝技游龙五变的最后一变,也是最难使的一变。这一招变化不从外来,招式本身便在不停变化,直到最后剑刺入胸膛,你才知道这剑用什么力道,从什么角度刺来。所以江湖上又称其为“桃花现”:看清此剑时,胸前已绽桃花;剑见了桃花,才现出真貌。
当年段如龙凭着这一招,连败武林上公认的九位用剑高手,从此荆北段式名震江湖。
这位弟子功力虽差很远,但这一变他已苦练五年,花的时间绝不比任何其他弟子少。剑招威力已不小,寻常侠客绝无法接下这一招,他有信心能一剑洞穿柳长亭的胸膛。
柳长亭并不是寻常侠客,所以他接下了。
非但接下了这招,连出剑人的剑也已被折断。
他只不过是正好拿了双筷子,又正好用竹筷抵住了剑尖。
断剑触地,发出清脆响声,所有人都惊奇地看着柳长亭。
段三爷眼中也稍露惊讶,随即转为更深的杀气,对着弟子叫道:“清明,退下。”
清明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呆立几秒才缓缓后退,身形摇晃几乎跌倒。
他已完全没有了自信。
一个人用尽所有力气磨练自己,却在某一天突然被一个自己根本看不起的人简简单单地打败,岂非比挖眼掏心更加残忍!
柳长亭也收起笑容,神情严肃道:“好狠的招数!一有不和便直接拔剑,如此视生命如草芥!”
清明抬眼,茫然盯着柳长亭。
柳长亭却转眼望向段三爷,眼睛又笑成了一条缝。
“小子,你说你姓柳?”
“菀柳的柳。”
“柳暗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