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旅行路上的人生百态(2)
人与跳蚤臭虫大战
天黑的时候,鸿渐他们投住在一家旅馆名叫“欧亚大旅社”。
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她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
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里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
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也营养丰富,她靠掌柜坐着,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广告。
旅馆里的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
鸿渐他们几个人吃过饭,坐着闲谈。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抓,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
胖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
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收着,陈尸累累。
大家看见了,都觉得身上痒起来。
方才的景象使他们对床铺起了戒心,孙柔嘉借手电想给他们在床上照一遍,偏偏电用完了。
辛楣说: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说。
鸿渐睡时,好一会没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满身痒,心窝里奇痒。
蒙马脱尔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神庙的“世界跳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
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
每一处新鲜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后谨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没有捉到那咬人的小东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小粒皮肤屑。
好容易捺死一个臭虫,宛如报了仇那样的舒畅,心安理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不能儆百,周身还是痒。
到后来,疲乏不堪,自我意识愈缩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跳蚤虱子去享用。
外国人说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气。
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没给跳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
只听辛楣在床上狠声到:“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
鸿渐道:“你在跟跳蚤谈话,还是在捉跳蚤?”
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死了,一点点红,全是我的血,这不等于自杀吗?咦,又一个!哎吆!给它溜了。”
“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胖。”
鸿渐道:“也许这些跳虱就是女掌柜养着,叫它们吸了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偿命,怎么得了!”
出门碰见孙柔嘉,脸上有些红点,扑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说痒了一夜。
跟女掌柜算账的时候,鸿渐说这店里跳蚤太多。
女掌柜大不答应,说她店里的床铺最干净,这臭虫跳蚤准是鸿渐他们随身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