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记得去年春天到来时的事情。叶芽原本都裹在壳里,长在枝头,尖尖地往上翘,然后便在一夜之间全部变成嫩绿的叶片,那些变黄了的软壳纷纷扬扬地往下掉,跟下雪一样,又如她刚离开的青春般轰轰烈烈。然后,第五天,远远看去就只剩下一片张扬鲜艳的绿色了。壳还在往下飘,长得像白玉兰的花瓣,但却更大、更重一些。
那时她正好患了病,给这湿漉漉的天气弄得呼吸不畅,只能躺在床上,侧着头,眼巴巴地望着那些树和它们的壳、它们的叶,想象自己走在那条小道上,一脚一脚地把软壳踩进土壤里,而土壤中混杂着水与树的清香。
她的爱人只有十八岁,褐色的头发像是泥土,眼睛蓝如海。去年春天,他为她栽下新的树苗,就像她的父亲为她母亲做的那样。他选的是一棵白桦树,说是因为树叶有她眼睛的颜色。
她的十八岁的爱人为她种下一棵白桦树,一铲又一铲,挪开芬香的泥土,埋下凌乱的根。白桦树将高过他们的房子,白色的树皮明亮如月光,正对着她的窗口。他带着湿润的大地气息回来亲吻她,向她恳求她的手,而太阳的光辉让她移不开眼。他的笑容是晨曦,眉头是山岭。
她说好。
他们最后在那棵树下成婚。撒着温暖阳光的午后,春天第一次没有了潮湿的雾,他捧着她为爱情而烧红的脸,给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吻,发誓永远都会有明天。
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着您、珍惜您,对您忠实......直到永永远远。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穿过天空,经过海洋,前往太阳,去到月亮,再从树林间回到她的耳边。
那只是一段简单的誓词。她曾听她的姐姐们念过,也曾听他的哥哥们念过,但只有从他嘴里叹出来时才成为了话语。他的气息让她成为了人,就像诗歌里说的那样。然后她重复这些话。他们接吻。他们拥抱。他为她戴上开着朵雏菊的戒指,她则为他戴上银指环。
然后牧师说,现在我宣布你们成为夫妻。然后众人欢呼。然后各回各家。
在离开前,她发现那棵白桦树才到他的肩膀。
她的爱人只比白桦苗高上一点,看上去却高如大树。
直到永永远远。回到家,她为他脱下裙子,光着身子抱住他,然后捧着他的脸重复这句话。
十三天后,一个男人将他带走,只留下一条开战的讯息。她卖掉她织出的布,卖掉她的纺车与剪刀,为他买了一把铁剑,用麻布包裹。她的脚将花瓣踩进泥土里,生命只剩下一个脚印。她跑到镇上,气喘吁吁,泪流满面,而他抱住她,为她擦脸。
你等着明天。他说道,然后吻她的嘴。
可是如今,三百个明天扯下那些树叶,让它们的枝丫放肆地往外伸去,形成半椭圆形的、光秃的树冠。马上就要是春天了。最上方的那些树枝往天上伸展着,好像是在竭尽全力地伸出手,去触碰某种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
她看见白桦树花开又花落。新叶绽放的那一天,带走他的男人又敲开了她的门。那人只身前来,哪里也不见她年轻的爱人。
结束了。那人说,然后匆匆离开。
而她跑到他栽下的树前,双膝跪在那片长出嫩草的土地上,疯了似地摇着已经高过她许多的白桦树,直到最后一朵花也落下来。它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静静地枯萎,或者和雨水一起融入土里。但很快她又紧紧抱住那棵树,怀着歉意呜咽着,好像是伤到了她的爱人一样,一遍遍吻着那白垩色的树皮。
可后来,风把树叶吹得哗哗响,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仿佛怀着度过秋日和冬日时整片树林的哀伤。再没有泥土,再没有大海。再没有阳光,再没有山岭。
“巴塞罗缪,巴塞罗缪,”她哭着喊道,“你为什么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