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从空荡荡的街道中吹过,刮起一串飘在泥石地上的叶子。气温已经下降到一年的最低点,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无比寒冷的冬天。
迪斐尔吸了吸冻僵的鼻子,把薄薄的外衣使劲向身前拢了拢,两手在左右衫扣处紧紧地交叠。他把裸露在空气中的脑袋向衣领里埋了埋,在封闭的空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干涩的空气全都咽下喉咙。
他缓慢地搓着两只手,加快了瑟缩着的脚步。
拐进一处小巷,他很快停在了一扇旧门前。迪斐尔犹豫了片刻,不情愿地从暖和的口袋里掏出刚搓得发烫的手,快速地扣了扣门。
他扣了三下。
屋里响起拖鞋声,朝门的方向贴近。
门被敲了三下。
迪斐尔吐出一口混浊的空气,取出钥匙打开了门。他飞快地转身,扭进烧着炉火的房屋——尽管那即将燃尽的灶火已经岌岌可危。他坐在已经掉出棉絮的沙发上,从另一个大得有些离奇的口袋中拿出两个油纸包裹。
他对面的、刚刚坐下来的女人皱着眉头,打开包裹,看见里面的烧面饼又“砰”地放回了桌上,重新把手揣回衣服里,漂亮精致的脸上闪过几丝明显的扭曲。
对视了几秒后,迪斐尔无奈地说:“没有别的可吃了。”
他的妻子——普罗妮盯着丈夫长满雀斑的额头,一言不发。
迪斐尔记得这些场景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了。从初入秋的温凉天气到现在寒冷无比的烈冬,每一个黄昏,在这小小的破败木头房子里都会发生。
于是是一段使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今天报纸上又报道了QNA的破译进程,”普罗妮坐得十分端正,声音古板而有些莫名的奇异,“国王已经下了最后通碟,募集的截正日就在明天。”
迪斐尔的头默默向下压了几分。
“你知道我在哪里看到的报纸吗?”她继续用没有起伏的平静声调说,“透过邻居家的窗户。”
迪斐尔的眼睛似乎不由自主地晃动了几下,抖掉了一层霜。
“不论如何,你必须去报名,”普罗妮突然微笑了起来,蓦地对上迪斐尔因惊异而抬起的双目,“不然——这个秘密——我会把它泄露出去。”
“你了解我,亲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她梦呓一般低语道。
迪斐尔嗫嚅着干裂的嘴唇,吐出几个残破的字符,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还是闭上了嘴。他像机器一样,微不可察地点了来头。
远处,一片金黄的宫殿里,国王感到十分烦闷。他对着一面平整光滑的镜子不停地来回踱步,脸上的肌肉时不时地抖动,将身上坏掉的关节弄得咯咯作响。
“唉,”他看着镜子里憔悴不已的自己,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是多么需要那笔财富啊!”
他想象那漆黑之中野狼眼睛一般闪烁幽光的金子、银子,那是怎样壮观宏大的场面啊!国王把眼球转了几转,扯出一个过街老鼠似的笑来。
他很快叫来了他的心腹。
“我的陛下,”阿尔纳·普林顿单膝跪地,一边抬头明目张胆地观察着国王的神色。
“哎,快起来,”国王嘿嘿笑着挥了挥手,拉着他坐在磨掉了一块箔的金镶玉桌子边。他咬着舌头,小女孩似的胆怯地问:“QNA……那边怎么样了?”
阿尔纳神色自如地回答道:“抱歉,我的国王,专家队仍旧一筹真展,”他顿了一下,又慢悠悠地补充道:“实在可惜,没有怀特的支持,我们的的确确拿那密码没有一点办法。”
啊!他不提那个怀特还好呢!国王狠狠地磨了磨牙齿,回忆起不久前的事来。
两个月前,王国里最富有的大臣克莱曼死亡了。他生前所拥有的财产几乎富可敌国。而这斐然的钱财却下落不明,直至有矿工发现城外的一处山洞中刻着克莱曼家族世袭的族微。几乎得以肯定,那由一把大锁看守着的山洞深处将出现价值连城的财富。
国王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收到阿尔纳的简讯,得知克莱曼的遗产就储存在城市以外的某处。天啊!那令他欣喜若狂的刹那之中,他简直要飘到白色的、松软的云朵中去了!
“快!”他顾不上落在一边的鞋子,赤脚走到通报侍者身前,紧紧地抓住那双粗糙的手,疾呼道:“召集所有人——所有!把其他工程都停下来!快!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用到那笔钱!”
在阿尔纳负责的组织之下,一支由生物、地质、勘测专家们组成的、数目庞大的队伍如同在地底下埋伏已久的蛹虫般涌出地面。报纸、新闻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国王的最新指令。
两天以后,山洞里的第一层封锁被顺利突破。然而使人大跌眼镜的是,那奇异而费解的第二层密码十分特殊——它需要特定的DNA才愿意吐出破解密码的线索。
阿尔纳立即找来了雷林恩·怀特,对其索取他手下掌管着的居民信息,从而寻找那万里挑一的DNA对象。
“恕我不能从命,普林顿先生,”雷林恩明白之后立即表示不赞同,“如果我的工作仅仅是为了扩充您与国王的私人财产,那便是我的失职了。”
阿尔纳和他吵了一架,对方却不为所动。他恨得砸碎了两盏华贵的束灯,只得将情况“如实”上报给国王,将雷林恩的职位不痛不痒地降了几分。
事态至此陷入停滞。专家队将此密码命名为QNA,Q的代意即为Ques-tion Mark。QNA的破解立刻被纳入了科技生物领域的首要研究任务。
迪斐尔来到QNA专研所时,阿尔纳正赶来与为首的队长交谈。迪斐尔悄悄溜进了报名登记处。他姿态压得很低,弓着腰腹,似乎很畏惧头顶的光线,像一只躲避阳光的多足泥虫不小心钻出了土壤,阳光对它而言如针刺般尖利。
负责的人吐了一口烟圈,缓慢地、舒适地,又回味了一下那酸麻的味道,瞥了他一眼,将一支黑色的破头签字笔拍到桌子上。
迪斐尔慢吞吞地写完了自己的名字,那人才把烟叼进嘴里,翻动两片快要黏在一起的唇片,哼着歌问他:
“迪斐尔·克莱曼?”他看到这姓氏不由多打量了对面的人几眼,随后又收回目光。
“是。”
“姓别?”
迪斐尔皱了下眉头,但还是端正地回答道:“男。”
“生平经历?”
“出生在克莱曼家族,年幼时就被赶出了家,一直在做裁缝生意,没有回去过。”
他咽了下口水,感受到旁边几道火一般灼热的视线如烈焰般猛地向他射来,他像被扣在玻璃罩里的老鼠般感到无所遁形。迪斐尔颇不自在地扭了扭腰,咳嗽了几声。
下一秒,一双厚重的大手使劲扣向了他的肩膀,激得他浑身一颤——“普林顿阁下,”他转身后立刻认出了对方,慌忙行了个礼。
阿尔纳猛地呼吸了几口舒畅的空气,感觉天上的乌云一下子都匿去了,晶莹的阳光扑闪着翅膀——克莱变家族的人!克莱曼的DNA——就在面前!他拧在一块的、破损的皱纹一条条展开,如久未浇水的干旱田地经历了一场暴雨似的拉开帷幕,他弯折的唇角咧开一个逼近耳朵的大笑,于是他便顺势这么做了——
“哈哈!快!快来人,快来人!”他招手呼喊道,“快检验他的DNA!”
迪斐尔坐在长椅上,他从正午等到日落,黄昏时被通知他的DNA符合锁的要求。阴云笼罩之下死寂一片,吞没了他周围的一点点人们发出的芜杂声响,把所有领土纳入黑暗的辖域。十几个戴着眼镜的学者围在他身边,使他几近窒息,肺部受到的压力使它痛苦至极。
暗物质、生物理论、地质岩……迪斐尔的记忆中并无太多与知识有关的场景或内容,他一生都与针线、卷尺和各式衣料打交道,对于这些理论没有丝毫了解。迪斐尔笨拙地握笔的手指止不住地摇晃。他突然感到荒谬极了,这些优秀的理论大家们如同特地为他拿到学籍而过分担忧,他们正试图忽略他连“地理”都拼写错误的文化水平呢!
迪斐尔不请楚自己发了多久的愣,直到一声“我的陛下”炸响在耳边,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大脑已经宕机般发出“嗡嗡”的轰鸣。他缓慢而迟钝地站了起来,国王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噢,不必行礼,不必行礼,我的朋友,”国王灿烂的笑容像春天刚开放的花朵,散出一股甜腻的,浓胶似的气味,“克莱曼先生呀,我们可是导待您的到来好久了!如今事不宜迟,快些去发掘宝藏吧!就像之前说好的一样,您有权拿到里边一半的财富!”
迪斐尔保持着那个尴尬的姿态,没有动——或许是压根动不了。他的余光牢牢对准不远处的雷林恩·怀特,一阵巨浪般的恐惧与冷意迅速袭卷了他,从脚趾到头皮,他开始发觉全身无力,支撑着身体的小腿剧烈地抖动,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求求您,上帝!”迪斐尔在心中高声哀号着,“求您,别让他说出来!”
毫无疑问他知晓怀特的职务,明白他对居民身份与生平了如指掌——老天啊!没准他发现了什么!看,那双冰冷的、鹰隼一样的黑色双眸正死死地盯住他,像目光锐利的猎食者捕捉无处可逃的猎物。迪斐尔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放映出自己的双手,正向一杯醇香浓郁的茶水里混入些无色透明的胶状液体,在黄昏刑罚似的烈火金光下,背叛了自己,背叛了上帝,犯下他死后对诸神判官们无可辩驳的罪行。
“……不可能,嗨,不会的,”他拼命安慰自己,“那可是慢性药,没有留下什么该死的指纹,一切都究美无缺——嗨,我想得太多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几欲昏厥。要命的是,伴随着不可抗拒的饥饿感,他的肚子在这时候响了起来。迪斐尔被自己惊得一跳,连忙看向国王。
“快去吧,克莱曼先生,”国王慈祥的衰老面孔上面具般的微笑没有任何裂纹,像没听见那不合时宜的咕噜声,他的眼神依旧充着动人的期盼,“你的妻子昨夜来问候你了,只要你拿到这笔财产,就可以让她安心放松地回去了呀。”
普罗妮——迪斐尔脸上露出一些挣扎与无奈的神色。也许她只是关心我的钱包……不,不是的。他仔细回忆她年轻的身段与优雅的风姿,那长长的、柔软的金发随意便能拨动他的心……“普罗妮,她在等着我!”迪斐尔如是对自己重复了几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随即十分夸张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身旁蓦地钻出一大群人,一个沉甸甸的工具包眨眼间就被放到了他的双肩上,然后他茫然地低下头,发现自己已经换好了衣服、戴好了手套,连头盔也装备齐全,而他本人却几乎浑然无觉。他手里正握着一个设计精良的通讯器,德高望重的博士们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炙热的视线像圣光下巨大的十字架,那是为了全人类向宇宙探索的前进才会展现的神态啊!
迪斐尔努力避开怀特投来的若有似无的怀疑意味,三步一顿地走向搭在洞边的绳索,冷汗源源不断地在手心里调皮地打转,他有些神经质地揪住自己的皮肤,直到把那块肉揪得生疼。他拽住了通向地狱的索道,然后用力一蹬——
“喂!哎!克莱曼先生!”国王掸了掸脸上落的灰,对通讯器扯着嗓子喊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磁质的声波在他手中振动、旋转,迪斐尔伪装镇定的回答有些虚伪,但谁又在乎呢——“一切……切都好,陛下,我已经到达QNA的破解处了。”
国王双眼里迸发出蓬勃的光,止不住地高笑。他每隔几秒便急迫地询问一次。迪斐尔应答的声音逐渐变得麻木而机械,像到达极限再也拧不出水的麻布。直到那突兀的一瞬,刺耳的噪音揉乱了国王的思绪,使他惊得一跳,拼命呼叫却得不到答复。
阿尔纳、雷林恩与国王站得极近,后面二人能请楚地看见他后颈厚厚的油脂上覆盖的一层汗,它们正争先恐后地向下落。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受刑一般企盼时钟过得再快些,早点听到那不知是宣告胜利亦或失败的结局——
“轰隆——”
气势可怖的炸弹声从地下传来,国王随即尖声大叫道:“哎!他准是用什么把这锁从里面炸开了!快往里挖!”话音未落,巨大的机器便开始了工作,不知疲倦地向下开凿着。国王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灰尘与汗珠,捏着造价昂贵的靴子,立刻俯身钻了进去。阿尔纳·普林顿正要止步,嫌恶地皱了皱眉,却又只得跟上去了。他看到怀特讥讽的目光,像嘲笑一只执意打地洞的翔鹰一般,不屑而高傲。
“等着,你给我等着!”他气呼呼地想,“看一会儿谁能笑得出来!”
国王揪着他的袍子走了一段路,迎面遇见了从前头回来的探测员。
“我的陛下,”他目光闪躲,在国王脏兮兮的下半身左右游移,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胆怯不安,“里面——里面什么也没有。”
国王的笑颜以一种十分滑稽的形式僵在了脸上。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感谢上帝”的口型。那欲吐未吐的音节卡在了最前面的牙齿缝里,正在扩大的粘腻眼角也被冻住了。
“什么?”他缓慢地问,眼睛一眨不眨,“你说什么?”
周遭死寂的黑暗几乎要将一切都掩埋在这狰狞的地下。阿尔纳快要晕倒了——然而他赶紧扶住自己的腿,声音细若蚊蝇地问道:“陛下,您先前说的,要用这笔钱做的、很重要的事,可否告诉我,那是什么?”
国王仿佛被一场无尽的噩梦纠缠不休,他用力晃着头,喃喃絮语:“我那崭新的宫殿……我的金子……老天啊!不行!我得看看那里头究竟藏着什么!”说着他大步走向山洞深处,空洞的双目可怜、无助而可笑,正在急迫地寻找着目标。
很快他愣往了,笨重的身体像一扇闸门般封住了往来的狭窄暗道。
这里没有金子、银子,没有堆成了山的纸币,甚至也没有“那个克莱曼”的尸体。
他面前只有一支巨大的、黑洞洞的弹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