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铁匠是村里两个有名的手艺人之一。
刚移民到黄河滩,大家白手起家,起点差不多,都没啥技术,靠一双手从这片黄土地里刨食,养家糊口。铁匠家不种地,在村口开了个打铁铺,收一些破铜烂铁,熔融后,经锤炼和加工,就变成了崭新的锄头、镰刀、铁锨、铁耙之类的农具,再高价卖出去,以此谋生。铁匠铺子不多,十里八乡都来买他的农具,铁匠的生意红红火火。
村里还有一位手艺人是老孙头,老孙的绝活是挑猪。那时候在农村,基本家家户户都养猪,开春了,养头猪圈起来,平时的剩饭、庄稼地地里的野草还有磨面留下的麸皮都是猪的口粮,养到年底,杀了卖肉,能把一年的零钱汇集在一起,来年投资用得上,卖剩下的猪下水(内脏、猪头之类的下等肉),收拾收拾腌起来也能给一家人解个馋,开个荤。小猪仔精力旺盛,尤其是公猪仔,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吃饱了就乱拱,能把土墙拱塌、能把砖墙拱个豁口跑出来。老孙头专门解决这个问题,平时骑个破自行车,车头用长杆挑一根红绳,腰间别着一把刀,锋利无比,隔一会喊一嗓子“挑猪喽~”。谁家的小猪不好管,他去了只要十分钟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他的工作口语叫骟猪,生物术语叫去势或阉割,就是用小刀切掉猪的生殖器,让它少分泌雄性激素,吃饱了睡,好养膘。老孙头刀法娴熟,再彪悍顽劣的小猪,他只要一刀就完事,创伤小,无附带损伤,接近微创,小猪最多三天就能恢复健康,人送外号“孙一刀”。
文人相轻,村里两位艺人也不例外,两个行业隔着十万八千里的技术型人才,在没有任何工作的交集的情况下,却相互看不上眼。铁匠说孙一刀缺阴德,欺辱哑巴畜生不会说话,早晚不得好死,挑猪骟马,断子绝孙。孙一刀说铁匠是低进高出,投机倒把,是资本家剥削阶级,是文化大革命批斗的对象,早晚被拉去游街示众。
铁匠常年在铁房里打铁,练就了一身肌肉,八磅铁锤抡起来呼呼带风,在通红的炭火烘烤下,古铜色的肌肤威风凛凛,徒弟拉起风箱,风大吹得碳火的颜色都发蓝,火苗打在熔炉上啪啪作响,再硬的铁块在铁匠的手里就像是红色的面条,像是街头艺人手里的糖人,听话又柔和。铁匠最得意的不是他打造的钉耙有多么耐用又锋利,而是他冥思苦想一个多月,改造了一个省力的锄头,大赚了一把。
农活动作没有几个是复杂的,难就难在动作单调重复,锄地也不例外:站在地垅上,双腿前后叉开,一只手握紧锄把手的中间,另一只手握着锄把手的端部,抬起锄头,用力45度向下拉回来,完成一个动作,然后脚步交叉前进一步,换手重复,依次循环往复……,仔细分析锄地的动作后,铁匠发现,这么多动作,对锄草有用的就是锄头落地的一瞬间,其他都是无用的动作,而这些无用的动作恰恰是最累人的。能不能设计一种锄地的工具,基本没有无效的动作,省力又高效?
说干就干,经过一个多月的琢磨尝试,铁匠终于做出来了一款推车锄头。这款锄头是用一辆旧的二八自行车改造的,只有一个前轮,使用的时候,双手紧握自行车把手,轮子承载力重量,在轮子后方固定了一个利刃,推着车轮前进的同时,利刃切除草根。没有了多余无效的动作,也不用抵消锄头的重力做功,省力又高效。
新装备一经推出,就得到了村民的好评,一传十,十传百,实在是供不应求,铁匠就在村边的马路对面又开了一个新打铁铺,白天晚上叮叮当当打铁声不绝于耳。
(2)
很不幸,铁匠对孙一刀的诅咒应验了。
孙一刀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结婚十多年不会生,膝下无子,二儿子结婚第二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蛋娃,一家人对蛋娃疼爱有加,两代人六个成人守着一个孩子,有好吃好喝的紧着他一个人吃饱喝够,一家人像守着一枚金蛋一样守着蛋娃。
一天下午,孙一刀的左眼皮一直在跳,可能是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吧,记得有两只蚊子在床头嗡嗡嗡嗡了一夜。他推出自行车,收拾好自己的家伙准备开工了,在自行车的把手上又绑了一根新的红绳子,之前的红绳子时间长了,褪色很严重又脏,快成灰绳子了,新换的红绳是一根绸子做的丝带,很轻,迎风飞舞着,很漂亮,他把特制的小刀用牛皮纸包裹好,别在腰间,推着自行车准备出门。
这时,从学校传来了蛋娃的噩耗。
蛋娃八岁了,上二年级,在村里的小学读书,每天六个家长都争着送蛋娃上学,接的时候也是经常会出现双岗在大门口迎接蛋娃放学的情景。这天下午,蛋娃课件休息和同学们打闹,不小心推倒了教室门口的围墙,从二楼摔了下去,头着地摔在了一楼的水泥台阶上。就这样,八岁的蛋娃没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孙一刀像是骨头散了架,一屁股坐在了大门口的木椽上,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看到满脸是血的蛋娃僵硬瘦小的身躯,老孙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个孩子一样在地上抽搐着爬。
蛋娃的突然离去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阴霾,孙一刀默默地收起了小刀,从自行车上收起了系着红绸子的长杆,从此封刀,不再行走江湖。
人言可畏,孙子的离去给了老孙头接近致命的一击,村民的愚昧和嚼舌根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孙头无数次遇到正在热闹的人群因为自己的到来变得鸦雀无声,无数次远远看见左邻右舍对他指指点点,无数次想起铁匠说他“挑猪骟马,断子绝孙”,一家人也或多或少地因为他曾经的这个手艺映射到蛋娃的离去。他深陷愧疚与不安的无底洞里不能自拔,精神垮了,曾经多么引以为豪的手艺,最终成了害死孙子的元凶……
老孙头认命了,价值体系也坍塌了,仿佛就是自己亲手把孙子从二楼推了下去。人活着,年纪大了,没了希望也就坚持不了太久。老孙头半年后就去世了,死因是一口痰,一口痰卡在喉咙里,没有咳出来,自己把自己活活憋死了,死相很难看,脸色乌青,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嘴张得很大,脖子鼓鼓的。
入土的时候,铁匠给老孙头亲手打造了一把崭新的手术刀,亲手用牛皮纸包好,又用红绸在外面缠了十几圈,放在老孙头的棺材边上,一起下葬了。圆完坟,铁匠让徒弟给孙一刀磕了个头,才转身离去。远远的,铁匠圆墩墩孤寂落寞的背影一晃一晃,最终消失在暮色里。
村里最有名的两位老艺人的斗争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3)
看到铁匠靠着新装备挣到了钱,大家都很眼红。脑子稍微灵光一点儿的就买了铁匠的样品回家,自己倒腾仿造了起来。很快,十里八乡开了七八家铁匠铺。在老铁匠铺门口,很难再看到大家排队买工具的场景了。
外部的竞争并不是铁匠商铺没落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在铁匠自己。这些都要从铁匠,抽的一口烟开始说起。
一天下午,阳光明媚。铁匠抡着大锤刚打造了一个铁耙,坐在院子里凉快会。这时村里的二狗子来了,殷勤地给铁匠递了一根烟,俩人东一句西一句拉起了家常。约摸半个时辰,二狗子走了,铁匠一人坐在那有点摸不着头脑,平时二狗子和自己又没啥瓜葛,今天这一通聊天的重点在哪?他又不干农活,不买农具。话说这个烟的味道有点怪,点着以后烟很浓,飘起的蓝烟下夹杂着一缕缕白烟,抽起来很后味有点淡淡的荤香,回味无穷。
过了半个多月,铁匠在路口碰见了二狗子,就喊道“二狗,把你的好烟给叔抽一根”,二狗子先是一愣,然后很惊慌失措地把铁匠拉到路边,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拿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纸盒子,递给了铁匠,“叔,哪有啥好烟,在烟里面夹一点这个就行了,很便宜,给你一盒”,说完就走了。
铁匠迫不及待地把小纸盒打开,往烟叶里加了两粒,黄色的小方块,抽了一口,嗯,就是这个味。这满嘴的香味仿佛比吃了一嘴红烧肉还过瘾;抽第二根的时候,铁匠仿佛看到了死去的妻子,娇滴滴地站在面前,触手可及……
二狗子说很便宜,是骗人的,那么一小纸盒要铁匠用二十个锄头才能换来。后来,铁匠也知道自己上瘾了,被控制了,他尝试往自己脸上扇巴掌、用一桶刚从井里打出的冷水往头上浇、把自己用麻绳捆绑在铁柱子上……这些都无济于事。很快铁匠多年的积蓄都换成了一个个的小纸盒,铁匠古铜色的腹肌也渐渐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