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中,“米”字像琐碎纵横的米粒,典型的一个象形字。《说文解字》曰:“米,果实也。象禾实之形。”意思是,米是谷物去壳后的籽实。《黄帝内经》有“稻米者完”之说。国人见面,开口便是“吃了吗?”可见,吃饭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在“民以食为天”的历朝历代,米被人们赋予了神奇的力量。我们很难用一个词、一句话形容,米在人类的演变史上,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一粒一粒地繁衍,一季一季地生长,一餐一餐地喂养,书写了人类,还原了历史。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农民起义,都是为了夺取大米。谁掌控了大米,谁就掌控了政权和命脉。我们每个人的血管里流淌的是什么?与其说是血液,还不如说是米浆。
也正因为此,人们对稻米的描述,是那样的唯美;对稻米的感情,是那么的深沉。《诗经》云:“八月剥枣,十月荻稻。”《诗经》又云:“释之溲溲,蒸之浮浮。”《小雅》曰:“彪池北流,浸彼稻田。”《左传·哀公十三年》孔颖达正义:“食以稻为粱为贵。”唐代诗人李绅行走乡野,见农民弯腰弓背,汗流浃背,辛勤劳作,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北宋诗人黄庭坚在遭受贬谪、陷入无米之炊的生活困顿时,感恩好友送米,写下了《答杨明叔送米颂》:“买竹为我打篱,更送米来作饭。用此回光反照,佛事一时成办。”870多年前,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骑着高头大马,夜行在江西上饶的黄沙道上。当他越过溪桥,看见茅店村像鹧鸪鸟一样安卧在稻花环抱的田野中央,脱口而出“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不啻是中国,国外也有对稻米一往情深的诗人。出身于贫困农民家庭的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写有一首名为《谷子成熟了》的诗作。诗曰:谷子成熟了,天天都很热,到了明天早晨,我就去收割。我的爱也成熟了,很热的是我的心;但愿你,亲爱的,就是收割的人!除裴多菲外,日本著名诗人金子光晴写有一首《米饭》:在富士山山麓,一只碗盛着米饭,如同那太阳和月亮,宏大、威严。前面摆着深漆斑驳的竹筷,这碗米饭酷似那仰望中的雪峰,高耸长天。把它留给子孙的是人们的祖先……这碗米饭上的丹霞啊,彩云一片……乌云哟,不要遮住这碗米饭;战争哟,不要把它作践!
两位诗人以稻米入诗,把稻米提升到恋人、太阳、月亮、山麓的高度,足见稻米在他们心中的位置是何等之重。
国外一位著名的哲学家说,在所有的粮食中,大米是有灵魂的,其他都只能算是杂粮。确实,一粒大米,从种子出发,到颗粒归仓,其间经历了秧苗分蘖、幼穗发育、拔节孕穗、抽穗开花、灌浆结实等不同时期;经历了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等……;经历了风雨雷电以及农人匍匐大地淌下的汗水,集天地之精气,聚日月之精华,终于转身为人们舌尖上的美食。你说她没有灵魂吗?
君不见,米,一个闺房(谷壳)里的少女,光鲜、圆润、丰满,在蒸汽的沐浴中超凡脱俗,成为肤白貌美的丽人;米,一个子宫(谷壳)里的胚胎,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它的发育虽让人感觉疼痛,但更使人幸福满满。
我对大米的深情,始于记事之日。我虽生在江南水乡,但在儿时的记忆中,因地少人多,收成不丰,很少能敞开肚子吃米饭。一家六口人每年四百斤不到的大米口粮,母亲精打细算着食用。平时以麦粞、大米混杂的麦粞米饭为主食,且时不时地把沉积在麦粞下面的米饭挖出来,给生病的孩子或奶奶吃。仅在逢年过节、亲戚登门或生病时,才能吃上纯米饭。那不软不硬、酥酥绵绵、喷香爽口的米饭,溢着晶莹的油光,裹着淡淡的甜味,不用菜也可以吃上三大碗,可惜只能吃一碗。另辅以土豆、山芋、南瓜等杂粮充饥。儿时,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家里能有一个大大的谷仓,里面堆满了稻谷,怎么吃也吃不完。
年岁渐长,我干过拔秧、插秧、除草、割稻、脱粒等农活。在稻田的田埂上,在母亲“回家吃饭”的吆喝声中,我看见自己——一位少年的单薄身影,渐渐被夕阳吞没。因而,知道每一粒大米背后的辛苦。尊重每一粒米,是人生应有的态度。但凡见人糟践粮食,内心便涌现出心绞般的疼痛。在我的感染、影响下,包括五岁外孙在内的全家老少都养成了光盘的好习惯。
多少年来,米饭让我历尽生活艰辛,览尽世事沧桑。每次见到米饭,我便会浮想联翩,眼前呈现一片风吹稻浪的景象。继而,悄然化身为一株站立的稻子,在万物澄静中,满心欢喜,随风摇曳。在我心底,米饭的香,是沉厚大地散发的恒久之香,是万千命运绽放的馥郁芬芳。
岁月不居,时节若流。如今,生活变好了,无论城市还是乡村,米少了荣耀,成了贱货。一百斤米换不到一盒化妆品,一千斤米换不到一部苹果手机,一万斤米换不到一两平方米的商品房。尽管种稻实现了全程机械化,并陆续开发出了不少粒形整齐、饱满、完整粒高、晶莹剔透、口味清香、柔软爽滑的绿色、有机大米,但因收益低,职业农民都倾向于种植附加值高的经济作物。多数爱美的女性、怕胖的男人,以不吃米饭为时尚,只吃水果和蔬菜。在他们眼中,米成了不可原谅的“敌人”。即便是日常以米饭为主食的普通家庭,30斤大米,也足足可以应付一个月。
“水源流入土壤,沃野铺满金黄。”米呈现给我的,是珍珠般的皎洁,天使般的柔情,绮梦般的诗意,让我忍不住伸出双手,捧着它,深情凝视,久久不放。很多时候,我是这样理解的,一个热爱大米的人,必然是一个感恩生活的人。换言之,一个没有看见米生长的人,是没有家园意识的。一个有家园意识的人,当他再也看不见米的生长,他的内心是恐慌的。
“米者,五谷之首,立身之本。”人生在世,没有比吃饭更幸福的事,也没有比吃不下饭更痛苦的事。一个人,对米饭的态度,就是对生活的态度。
(原载于2023年10月19日《长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