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的事


原本我挺喜欢《读者》

那还是中学生涯早期,蒙昧的小县城和我们没有过多的娱乐,学业的要求尚不苛刻,只要手里有点闲钱,就会在吃晚饭的路上顺道买一本《读者》。薄薄一本书总是辗转多人,但下课或者平时的闲暇时光是绝对静不下心看《读者》的,因此只有在上课或者自习时才能集中心智去欣赏一篇篇提神醒脑的文章。后来,课业逐渐繁重,为了避免裹足不前、落后于人,也为了考上大学接受再教育,更为了以后还能看懂《读者》,只能先暂时忍痛割爱,将《读者》抛之脑后。

可进了大学之后才发现根本没人看《读者》,即使是自己偶然兴起,转了大半个城市的书报亭,也很难觅得一本。原本与自己的脑容量相符合的轻松愉悦的阅读没了载体,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于是人变得懒惰起来,终日游离于更加轻松的睡眠与发呆之间,脑袋也是越来越糊涂。

 

就这样浑浑噩噩两年后,事情在大三那一年得到了转机。

 

大学生活过半,人越来越经不起折腾。学院在新学期要求男生搬宿舍,由B1栋搬到B2栋,尽管字母相同、数字相邻,宿舍楼却隔了十万八千里。我们集体抗议,表示实在折腾不起,学院不允,我们只好闹得更卖力,为了不折腾而折腾了好些日子。最后学院低下了他倔强的脑袋,暗示我们每学期会有住宿补助,贪图小便宜的人开始主动打包东西,租来小三轮天天穿梭在2B之间。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是我绝不承认自己贪图小便宜,因为大伙租三轮的钱还是我出的呢。

因为向来爱好团结,自己搬完后也没闲着,又帮几个平时的铁哥们搬,结果累得淋巴结肿大,校医开了一堆便宜药让我好好歇着,没事不要老熬夜打游戏。我刚想说是搬宿舍累得,忽然发现校医摊开一本《读者》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我顿时像被钉在那里,往昔那被《读者》牵扯着的记忆熙熙攘攘地涌来。不《读者》,不成活,我当时脑海里反复回荡的只有这么一句话。但考虑到我对校医还不能心无芥蒂地坦诚,只能假装对药品不明白让校医给解读解读。校医不情愿地放下书,一盒一盒地对着说明书读起来,我趁他不注意,拿起《读者》就一阵翻。这一翻不要紧,由于用力过猛竟然把其中一页给扯掉了,再看看日期,2008年9月!我说怎么都在讲北京奥运会呢,那时候我都能把《读者》给背个底朝天,这本肯定看过。失望之余,赶紧把书给塞了回去,校医匆匆读完药盒说明书说这下总明白了吧,我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喊:啥都明白了!结果跑到宿舍才发现药没拿。

 

哥们到底是哥们,所有活都忙完后嚷嚷着要请我吃饭,我挺感动,可是身体不允许自己放纵过度,耳朵下面还肿得跟大号花生米一样。大家也都体谅我,略表惋惜后又嚷嚷着请另一个人吃饭去了。一个人坐在宿舍发呆,想来想去又想到了下午在校医室看到的那本《读者》,大概有四年了吧,四年没有好好看完一本《读者》了。不禁苦笑,从前大家那么饶有兴味,如今怕是翻都懒得翻了,一本杂志自是气度不凡如《读者》,也只是在固定年龄段流行,没有哪一代人会对着一本书从小看到大。如果真是这么一回事,现在的中学生估计还是以传阅《读者》为乐,只是苦了那群老师,没收的东西从来没变过,年年《读者》一期不落,买杂志的钱都给省了。事情想多了就容易脑袋疼,空荡荡的宿舍又让我一阵眩晕,耳朵下面的淋巴结好像也越来越大了,无奈,决定去校医室把药给拿回来。刚一抬脚,身边的垃圾桶就被踢翻了,得了,垃圾都冒尖了,也该倒了。

请让我来好好介绍一下B2栋宿舍楼。一向抠门到只能抠脚的学院之所以愿意给补助,就是因为B2栋实在太不像话了,没有空调不说,宿舍门还都是老式木门,门顶部有一扇小窗户,走廊的灯又常年不熄,宿舍熄灯之后走廊的光亮全都钻了进来,稍微敏感点的晚上觉都睡不着。虽然学霸们很开心,觉得赚了,因为这样一来即使熄灯了依然能学习。但学霸毕竟是少数,况且历史是由占大多数的人民群众书写的。于是勤劳勇敢与智慧并存的群众们拿起了随手可得的各种东西把窗户玻璃给盖了起来,当然大多数还是报纸,完工之后场面蔚为壮观,整个走廊的格调俨然升了不止一级,在走廊走一圈基本就知道世界上在发生些什么。

每一层楼的垃圾口都在走廊最东侧,自己宿舍又在最西侧,因此每趟倒垃圾之旅都让人深恶痛绝。尤其是越往东去味越重,东侧的墙壁怎么看都黑得不行,这样的环境已经不配用我的手了,受同性相克的启发,每次倒垃圾我都用脚,拨开垃圾口的小铁门,把垃圾甩进去,再一脚把门踢上。仔细想起来,每次去倒垃圾,旁边两个宿舍都大门紧闭,其中一扇门上竟赫然用彩纸贴着“fuck off”。以前没怎么注意,今晚却大为唏嘘,惆怅的情绪一时占据了上风,立在“fuck

off ”门口竟抬不动脚,想着垃圾本就粗鄙不堪,无意之下又惹恼了毫不相干的人们,助长了戾气却无处发泄。悲天悯人的情怀从来都不会缺失,缺的就是一个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人,我知道都是今天下午与《读者》的偶然重逢让我起了挂念,甚至是哀恸,耐心劝了自己一会,轻叹区区一本杂志没必要动这么深的感情。心绪稍微平静后,觉得需要消遣一下,想起来这扇门上的报纸还没读过,于是脑袋缓缓上抬,希望看到一些“原配斗小三”、“彩民中大奖”、“好人得回报”之类的轻松新闻。万万没想到,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抹微白色,熟悉的华文中宋字体十分醒目,没错,“fuck off”用了一本《读者》来挡玻璃。

 

舍友小黑打电话来耍酒疯,说今晚要跟我睡,又说这辈子“小黑“是他最得意的称谓,我无心顾及他,匆匆表示大家都很珍视他这个朋友便挂了电话。校医室的门关了,看看时间才发现都过了十点。偌大的校园人影稀疏,到处都是黑魆魆的,反而显得自己十分局促。身边倒是会冷不丁走过一男一女,都沉默着不说话,手却十分不自觉,上下飞舞。黑夜给他们壮胆,也给我隐蔽,漫无目的的我竟鬼使神差地跟在了他们后面。男生一看就是个老手,一双大手一只摸自己,一只摸女生的屁股,女生十分安静,一路无话,双手一直搭在前面,具体动作看不大清楚。我一直跟着他们,绕了一遍小湖,走了一遍藤廊,钻了一遍小树林,竟然都没有被发现。最后他们在教学楼后面的长椅上坐下,相互依偎,依然无话,我走得累了,顿感无趣。大学两年,还从来没发现生活这么索然无味过,即使是在如此辽阔如此自由的黑暗里。我悄悄躲到长椅后面,抬起两只手,”啪,啪“两下,给了那对狗男女一人一巴掌,旋即跑开。一边跑一边听后面的动静,可惜一点声音都没有,心里别扭的很,失望不已。

在这之前,我一直为自己的一个想法踌躇不已。在看到宿舍楼里那本《读者》时,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拿回去自己看,可又迟迟下不了手,一是出于够不着,二是出于道义问题。就这样不打招呼拿人家的东西,也算是偷窃了,况且敢在门上贴“fuck off”的人必定凶悍无比,要是凑巧又是个睡眠质量欠佳的人,一旦拿走那本《读者》,后果可想而知。可心里又憋得难受,不时左顾右盼,在拿与不拿之间徘徊不定。艰难的抉择总是被第三个选择轻易打破,没错,第三个选择就是去拿校医室那本《读者》,医者仁心,区区一本杂志肯定不会计较。

 

带着失落走回宿舍楼,宿管看见,不顾我一副狼狈的样子高声质问:都要关门了,咋才回来?!宿舍楼里人声鼎沸、一派欢腾景象,我却只能带着格格不入的怅然,逃也似地跑回宿舍。小黑已经回来了,正蹲在地上冲一杯滴漏咖啡。

”酒醒了?“

”我没喝酒谢谢。“小黑头也不抬。

咖啡包都已经整个泡在水里了,还说没喝酒。我懒得跟小黑深究,搬过椅子坐在小黑面前剪指甲。

“水要溢出来了啊!”我善意地提醒,却一不小心把一片指甲崩到了小黑的水杯里,溅起了一点水花。小黑吓了个激灵,扔了咖啡包,端起来就是一大口。

“卧槽,都已经冷了!”我在旁边惊得说不出话,小黑无奈地摇摇头,牙齿咬了几下,拧着眉毛又是一阵摇头。

我没敢说什么,收起指甲剪,忙问小黑今晚吃得咋样。小黑光笑不说话,在桌上一阵捣鼓,竟然翻出一本《读者》。

这下我被彻底惊住了,诧异程度可想而知。小黑却不慌不忙,拿着《读者》好一阵端详,看完封面开始一页页翻下去,姿态很是复古,兰花指翘得十分得体。

“啧,久旱逢甘霖,人活一辈子就指望看到一两本好书了。”

我回过神过来,一把夺过杂志,厉声问道书哪来的。

“在东边垃圾口宿舍窗户上拿的。”

“就没人拦着你?那间宿舍有人吗?你干嘛拿一本杂志啊!“

小黑伸手过来抢,我仗着比他清醒,手抓着书画葫芦圈,小黑眼睛跟不上,索性闭着眼一阵乱抓。

”就想看了啊,好长时间没看过了!“小黑这句话说得挺精神的,不像是在说胡话。

“你就不怕被别人发现吗?!要是人家来找我怎么办!“

说出这话的时候,我被自己的混乱逻辑吓了一跳,是小黑拿的书怎么会来找我?可往往都是这样,即使这件事自己没做过,哪怕只是想过,也会变得心虚不已。

小黑没觉察出什么,继续来夺书。

”咚!咚!咚咚!!“

”谁呀!“我还没反应过来,小黑就已经跑去开门。

门口一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怒睁圆目,一下子就看到了我手里的《读者》,我下意识地遮住,低下头不敢看过去。

”这位同学有什么事吗?“

”我是301宿舍的,我们门上用来遮窗户的杂志不见了,听对门的说是你们宿舍人拿的,我来看看。“

此刻的我正面对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交际危机,在想出最佳对策之前,我的脑袋里闪回过无数个可能的解决办法以及可能的最坏的结果,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脑门上的汗珠是如何一点点变大,再循着什么路线在脸颊上滚一遍。

“怎么可能,不是我们拿的。”小黑无所顾忌,笑眯眯地答话。

“那这位手上拿的是什么?”大汉才不会那么傻,硬生生地挤进来走到我面前问。

“这是我们自己的,买的,就前几天。”

“不是吧,这杂志的日期可是2009年,你哪买的。”

“哪买的就不关你事了吧,反正是我们的。你要没什么事就可以走了。”小黑顺势把门整个拉开,做出“请”的手势。

大汉一看交涉没有结果,使劲盯着我手里的《读者》看了几眼。

我被大汉那灼灼的目光吓到,始终说不出话来,手里的杂志却情不自禁地越抱越紧。

大汉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呼一口气,伸手过来拿我怀里的杂志,说:“我看这就是我们宿舍的!”

我一边往后退,一边求救似的看向小黑

“你他妈敢拿我就报警了!”平时傻了吧唧的小黑竟突然这样威武,牙齿咬得紧紧的,一股扫平天下恶徒的气势。

大汉显然没有料到要回一本杂志还能这样危险又曲折,不过他也不是吃素的,冷笑一声,“到底是你敢还是我敢?”

很显然,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杂志,再看看眼前惊心动魄的场面,忽然想到小黑酒还没醒。我一个激灵,把杂志丢在了地上,大汉见势弯腰去捡,我急忙站起来冲过去拉小黑。

 

“哎,对,XX大学B2楼325室,请快一点。”小黑放下电话,得意洋洋地对大汉说:”切,还不是我敢,你就等着进局子吧!“

这局面已经不是我能掌控的了,我呆在原地,小黑则站在门口眉飞色舞,大汉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揣着《读者》。

当时的场面十分壮观,两辆警车停在宿舍楼门口,警灯闪个不停,宿管十分委屈地哭丧个脸表示自己并不知情。周围几栋宿舍楼都亮起了灯,没睡的、已经睡了又爬起来的都精神抖擞地趴在窗户上看热闹,吓得民警拿着扩音器一个劲地喊:”天色不晚了同学们,请你们回到床上安心睡觉,现场发生的事情与你们无关,请不要趴在窗口,以防坠落!“。我、小黑、大汉,以及告状的同学陆续被民警带下楼,钻进警车。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小黑高声叫嚷,非要到派出所讨个公道不可。

 

事情后来又发生了转机,小黑在路上吐得警车到处都是,民警捏着鼻子开到了派出所,一到所里小黑就倒在椅子上打起鼾呼呼大睡。是小黑拿的书,又是小黑报的警,现在倒好,自己先睡过去不问事了。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变得简单了许多,面对告状同学的指证,我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把自己的犯罪事实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我一时鬼迷心窍,心起歹念,让小黑放风,自己偷了301宿舍窗户上的《读者》杂志,面对大汉同学的索要不仅不认罪,反而恶人先告状,实在该死。大汉听得云里雾里,表示大家都是同学,这事就不追究了。我不肯,非说自己的行为是卑劣可耻的偷盗行径,天地不容,如今十分后悔、懊丧,希望能被关一晚以作深刻反省。我还不忘为小黑也忏悔一番,眼睛挤了半天,眼泪差一点就要掉下来。大汉和告状同学被我的胡扯吓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光是一个劲地为我求情。我被烦得不行,开始起身撵他们。倒是民警痛快,拦下我对大汉说:”抓一个小偷不容易,该同学虽然是轻犯,但诚心悔过,我们应该满足他的要求,也算是为社会尽了一份责。这样吧,你们不要担心,我不会拘留他们,考虑到这边有一个同学已经睡了,我会把他们安排到休息室,明天早上再给送回学校去,好不好?“大汉将信将疑地同意了,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派出所。

我终于长呼一口气,对着民警感谢了一番,又一起合力将小黑抬到了休息室的沙发上。送走民警后,我慢慢踱到休息室的书架前,看着满满一墙壁的《读者》,心满意足地笑了,随手拣出一本,贪婪地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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