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有爱(十)

十一、孔雀东南飞

念恩母亲的意外来访,使二人原本略有疏离的心开始出现一条隐隐约约的沟壑。他们各自心生委屈,各自痛苦起来。念恩认为棱镜未认清世俗,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棱镜不满念恩对他的母亲过于听话,像一颗在大树下成长而未长高的树苗。

虽依然会见面,亲昵的感觉,不似从前。生活开始一成不变,二人没了以往相约外出的兴致。以前两人对大自然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山,光顾一座又一座老城与旧馆。这些都已经不是当下重要的事情,念恩想。

生活的幸福是什么?是满足家人的愿望,令其感到幸福,是令喜欢的人感到幸福,还是自己感到幸福?念恩发现这三个幸福,成了相互牵制并扭曲变形的三角形,这样的拉锯将他的心渐渐撕裂。

母亲的电话由三天两头变成了每天早上准时打来,丝毫未顾及是否影响他上班的心情,他不堪其扰。电话内容由催婚变成了委婉监督他们何时分开。她不便直接说明,仅忧心忡忡地向念恩倾诉。他们何时能买房,何时能结婚生子,两家离得太远,往后棱镜会不会只关照自己的父母而忽略他们。“儿啊,你们可怎么办哦?”这句话成为念恩母亲的问候语和口头禅。“再怎么办都不需要你管!”念恩被逼急了,吼了一声,便匆忙挂掉电话。焦虑似一股无形之火,迅速蔓延到念恩的身体里。最近他的头疼越来越明显了。他像一座孤立无援的岛,充满无能为力之感,没有人能理解他,棱镜和母亲,没一个能妥协。

金钱是什么?是一堆纸,是人带不走的一堆破铜烂铁,在人生前却束缚人的自由,不得不为它低头。原来金钱可以化作魔鬼。念恩母亲的意思明确,如果他坚持与棱镜在一起,那么他们将采取不作为态度,婚姻买房需要的物质条件,他们将坐视不管,任由两个年轻人自己打拼。棱镜是不惧怕多吃几年苦的。可念恩没有勇气,也不可能采取这样的方式,形同与父母恩断义绝的方式。

念恩全身投入到工作里,以此遗忘那些生活里的烦恼。他与棱镜偶有争吵,甚至比以前更频繁的争吵,常常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罢休。他们的感情,像一扇被重物砸过的窗玻璃。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重重砸过几次,玻璃有了无法修复的裂缝,窗花也不再完整,碎裂的窗花,呈现出缺憾的形态。他们的感情像一团打了死结的棉线团,线团越缠越大,死结深埋内里。距离上次争吵的时间越来越短,二人常常两败俱伤。周内他们的微信和视频时间越来越少,见面也渐渐味同嚼蜡。“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棱镜认为念恩是时间久了,渐渐失去人生初见的感情,她不知念恩的母亲与他私下的沟通已尖锐到这样的地步。

念恩变得越来越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棱镜渐渐明白,他悲观容易忧郁的情绪,来源于母亲的影响。他的柔情似水,他的细腻,他的深情,他遇事爱流泪,这样的感性,得益于母亲;相对的,百善孝为先,他的束缚也来源于母亲。棱镜明显地觉察到,从他的母亲到访后,他们的感情一直在走下坡路。

每次棱镜看到他不开心,问他怎么了,念恩认为说了棱镜也不会懂,于是习惯性沉默。即使解释,也是各持己见,那不说也罢。

念恩与棱镜的话越来越少,忙碌的生活,不经意就偷走了他们关注彼此的精力。休息日时,他们也会一起做饭吃饭,然后各玩各的手机或电脑。长久地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几乎忘记对方的存在。见面成为一种打卡惯例。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思考关于生命的问题。棱镜开始读《时间简史》,念恩独自在阳台,静默不语,安静地看一部又一部关于自然的纪录片。念恩主动来找棱镜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是棱镜来看他。

棱镜偶尔听到念恩母亲打来电话,她发现,念恩与他的母亲聊天时像和好朋友聊天一样,几乎无话不谈,面对棱镜,他从不这样说体己话。毕竟她还是一个外人吧,棱镜想。好像也不是,念恩以往是会跟她分享每一天的喜怒哀乐的,她曾是他的好朋友。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咫尺的距离,似天涯之隔。他们已经惯性用争吵代替好好说话,什么时候可以坐下来静心谈一谈呢?

这天,棱镜在公司遇到一件高兴的事。她的上司认可她一年以来的努力和迅速成长,近几月做出的几个项目方案,在规划评审中都获得了第一名而中标。上司破格将她升为项目主管。

她想当面告诉念恩这个好消息,晚上,她在餐厅订了位置,约念恩吃饭庆祝。念恩来了,以往吃饭,他会主动帮棱镜盛饭和夹菜,贴心周到。今天的念恩,看起来很疲倦,或许是工作太忙碌。棱镜给他盛汤,不时夹菜。吃饭间隙,两人轻松的氛围渐渐恢复,棱镜告诉了念恩升职的消息。念恩愣了一下,放下碗筷,脸上并未出现喜悦的神情。他迟疑了一会儿,提到母亲的建议,希望棱镜能换工作,减少出差和加班的频率。念恩说:“你是女孩子,不用那么辛苦,如若结婚,也会带来很多不便。赚钱养家,有我就够了。”

棱镜听着念恩一字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语,仿佛是预演过上百遍的熟练和一本正经,就差了一点东西,因为心虚而缺少的诚恳。他知道棱镜不会答应。棱镜没有回应他。迫于无奈,他从头到尾说了事情的原委。棱镜终于知道,原来念恩母亲这么不喜欢她。原来念恩私下已经有这么多烦恼,从未告诉她。念恩的母亲告诉念恩,女孩子读书太多,不如勤俭持家。念恩希望棱镜通过更换工作,让母亲看到她会有所改变的希望。

棱镜仔细地观察念恩,他近来憔悴不少,似乎因睡眠不足。念恩的压力剥夺了他的自由,并如影随形,是一块迟早会积郁爆发的巨大阴影,在人生的某个路口。他们安静地坐在饭店里。

棱镜已经无法思考。为了一份感情,双方一再委曲求全,好像都不是自己了。念恩有苦衷,他不顾母亲的反对,竭尽所能地维护现有的感情。棱镜也有委屈。他们的相处虽争吵不断,彼此的心意未曾改变。可是,一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恐怕需要她的后半生,不断地妥协,不断地改变,削足适履似地进行填补。一份美好的爱情竟令双方变得如此卑微。

棱镜摇头,表示她很喜欢目前的工作带来的成就感。她不想改变现在的一切。念恩停止了沟通的耐心,他轻声而冷静地说道:“我们或许不适合继续在一起,因为我们有着不同的价值观。”

价值观,是你的,还是你母亲的。棱镜想。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岁月渐渐无声地改变了他的面容,他的眼神不再坚定和清澈,谈吐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极为世俗的气息,那是被工作和社会浸泡后染上的颜色,它真实的暴露,无从遮掩。念恩成熟了。成熟的念恩对棱镜暗生责备,因为她的不成熟。

既然如此,那就分开吧。棱镜没有服软,附和念恩道。

他们两个人从饭店出来。街灯闪烁,人影攒动,这些行人脚步匆忙,与他们毫不相干。而曾经在这座城市里,他们是茫茫人海中唯一时刻牵挂彼此之人。他们走在大街上,以长时间的沉默代替了最后的争吵,或许是争吵已经使双方疲累,他们省了最后的挣扎,直到分开。

分手多是带着赌气之意,只看双方谁先低头。又或者,双方都饮恨、失望透顶,企图以短暂的切肤之痛,恢复生活原本的安宁。熬过冷战期,便能明了彼此的、自己的心底最后的心意。此前他们也分过手,通常在一天或数天内,经一方等待另一方挽回,便和好如初。那是他们两个人简单的二人世界时。

现在的情况复杂得多。棱镜无力劝导念恩改变他和他母亲的想法,就像念恩无力劝她改变一样。这僵持不下的局面,似乎只能以分手结束。盛夏已经到来,这是一个聒噪的季节,热火朝天的季节,可心怎么那么冷呢?寒意驱散不尽。

这一次他们整整一个月没有见面。棱镜因为项目考察,出差了近10天。他们几乎没有给对方发信息。棱镜等念恩的信息,等到望眼欲穿。

她渐渐反应过来,念恩这次是动真格才提的分手。她真的要彻底失去他了。她不像之前那样底气十足了。她给念恩不断发消息,一条也未回复。出差的飞机一落地上海,棱镜没有回自己家,而是提着行李箱,去了念恩家。

推门而入,念恩正坐在书桌前看《大学》。他的胡荏厚厚地堆在脸上,像一团乌云,又像一堆黑色的草垛。他的房间失去了往日的整洁,被褥乱成一团,地上也有垃圾,房间里甚至有一种酸酸的味道。这不像念恩的习惯。他的书架上多了一整套四书五经和儒家经典。看到棱镜,他给她倒了一杯水,招呼她坐。一月未见,他们之间,生疏了不少。

棱镜问念恩,这一月是否想她。念恩竟哭了起来。他的泪水止不住的掉下来。棱镜望着他,也哭了。无奈,思念,身不由己。哭了一会儿,念恩止住泪水,说道:“我们都过好自己的生活便好。”说完,念恩又哭了,他伤心无人理解他,他过得很累,女朋友和母亲,都使他不得自由。他想静静地一个人就好。“我无能为力啊,真的无能为力。”念恩说。

念恩不停地哭泣,眼泪不停从眼角流淌下来,像泄闸的洪水,棱镜不断安慰也止不住他的哭声。棱镜感到被一股无形的黑暗力量吸附。念恩出现了抑郁情绪。哭了近一个小时,念恩趴床上睡着了。棱镜收拾了房间,拖地,将一堆脏衣物扔到洗衣机,扔掉一堆外卖盒。念恩平常不喜欢凌乱,现在却乱得一塌糊涂。她做了饭,他们一起吃饭。念恩一直不说话,很少动筷子,几乎没有食欲。棱镜难以想象,这一个月他在过怎样的生活。

念恩对这段感情失去走下去的信心,忍痛割舍。可割舍岂是容易,想起诸日种种,所有的努力与付出都付之一炬。他的心里千般不舍,走在街上,随处可见棱镜的影子,也总能见到与她相似的音容。他日渐颓废,上班如同行尸走肉,跟同事不再插科打诨。母亲的电话依然经常打来,知道他与棱镜已经分手,开始嘱咐他接下来的计划和安排。念恩开始抗拒这样的控制,他让母亲以后别再打电话,母亲依然喋喋不休,念恩一气之下,将母亲的电话拉进了黑名单。

等到棱镜真正站在他的面前,仿佛做梦一般不真实。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见面,一个月,足以令事情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对他来说,这段感情已过去,即使重归于好,现实问题依然横亘在二人中间,成为一条银河。

念恩对棱镜讲了一个电影故事,电影名叫《once》。街头落魄的音乐家遇见卖花的姑娘,二人发生了知音般的爱情,结局因不堪的现实而分手。念恩的内心深处充满悲观。

他渴望自由,想远走高飞,去往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目前母亲不在身边,尚有喘息机会,他不知日后将怎样。

随着毕业季的到来,念恩的弟弟大学毕业来到上海。在这座城市,他有了亲人。

棱镜得空的时候还会去看他。念恩身上出现的忧郁情绪越来越多,他的房间充满一种沉重的黑色调,像暗藏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每次去看他,棱镜都快要窒息过去,仿佛黑夜要将她吸附进去。念恩已心灰意冷,甚至言语越来越刻薄起来,句句如针尖,扎在棱镜心上,对棱镜不耐烦。他说,他们就当没有遇见过吧。他说,现在的他过得自由而潇洒,没有了拖油瓶。棱镜常被气哭,每次的挽留,在念恩的坚决和冷漠下,变得毫无尊严。

这不是熟悉的他,或者这是不再爱她的他。世界已经大不相同。每次去念恩的家,棱镜只感受到乌云笼罩,一群黑色的小鬼在她身后左窜右跳,驱之不尽。她也被念恩的抑郁情绪传染,感到体内贮存的能量,一点点消失,一点点枯竭。回家后,她一次次换掉全身所有衣物,全部扔进洗衣机清洗。像隔离病毒一样,一遍又一遍。这个夏天,几乎每天,她的阳台上都挂满湿漉漉的衣物。她发现衣服不够穿,在这个多雨的夏天。她将房间进行大扫除,换掉了所有熟悉的物品,并用消毒水进行消毒。

渐渐地,棱镜不再去看念恩。她不出现,念恩反而会过得好。偌大的上海,念恩有弟弟这个亲人陪伴,总不至于太寂寞。

他们已经很难回头。念恩采取一种近乎自闭的方式,血淋淋地摘掉了与棱镜有关的念想。痛过了,就放下了。

十二、殊途不同归

棱镜的痛觉来得迟缓。起初,她似乎认为念恩还没有离开。出差回来,她总觉得念恩在她的厨房正热火朝天地做饭等她。又或者,她听到电话铃声响起,念恩在慌张地叫她起床,别睡过头了,上班要迟到了。棱镜慢慢发现,是念恩的承担和照顾,冲淡了她生活里原本应有的奔波疲惫和焦虑迷茫。

棱镜不敢多想,她全身心投入工作里,以此麻痹掉痛觉。下班后,她开始潜心研究一道又一道食物,每道食物花上1到2小时去完成,这样,她便没有时间思考其他事情了。可临到每晚临睡前,她的心仿佛出现了一个无底的晦暗的缺口,并渐渐冰冻起来,对外界的温度失去知觉。

她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开朗,“无知而无畏”,她因变得“知”而“有畏”。她在网上订了一个书柜,按照说明书,将上百块木板,一块块订好组装起来。她一改往日开朗得略聒噪的个性,喜欢上许多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专注、沉默而忘我。

念恩已经删掉她的微信。她通过偷偷搜索他的微博关注他的动向。此举隐秘而卑微。记得棱镜曾经说过,如果念恩刻意消失,她就不会再去找他。微博是一种安全访问方式,不会留下访问记录。此举隐秘、骨气又卑微。

又一年的寒冬到来。12月底,棱镜跟同事一起出差去了一座人迹罕至的遍布怪石嶙峋的原始山峰。出差七天,天气异常的冷,防寒服也抵抗不了这样的严寒。他们回到上海,上海下了很大一场雪,地上厚厚铺了一层白色雪毯。路滑天冷,他们很难打到出租车,在路边等了又等。终于打到了车回家,已经深夜11点。棱镜和同事都疲倦不堪,只想回家洗一个热水澡。城市被雪照得亮萤萤,棱镜踩着雪,踏出一串鲜明的脚印,地面发出踩碎的雪的声音,像一群叽叽喳喳议论纷纷的精灵。仿佛在说,“这个姑娘,这么冷的天还在夜行呀。”

下雪天,似乎会想起些什么。回到家,棱镜想到了念恩。他们已经分开数月。棱镜没忍住念头,偷偷看他的微博。念恩发了一张和一个女生的合照,女生看起来小鸟依人。

第二天棱镜从肖时那儿得知,是念恩的叔叔家介绍的对象,姑娘刚好也在上海工作,她的父亲是念恩家乡省城某局的局长。据说,念恩母亲十分欢喜。他们已经分手了,对方谈不谈恋爱,早恋爱晚恋爱,跟她都没有关系。棱镜理智地想着,心却如针刺,生冷地疼。

肖时刚生了一个女儿,他当爸爸了。大家的生活都有了新航向。只有棱镜还迟钝地留在原地。上海的节奏太快了,快到人心的变化亦如风驰电掣。

棱镜内心坚持的某些信念如山崩地裂地动摇。忘记在哪里听到一句话,“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感到身体在不断地坠落,心也跟着坠落,骨血撕裂,血液里仿佛新生长出一种来自于黑暗力量的不明物。由于出差的疲惫和天气影响,她的胃病发作,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她分不清是心在疼还是胃在疼,只感到身体忽冷忽热,她发了严重的高烧。趁头脑尚未失去意识和理智,她烧好水,取出药箱,冷静地服下胃药和退烧药。然后重新爬回床上,安静地躺下来,捂住被子,像一只受伤的能量耗尽等待重启天日的麋鹿。她要淬炼出一个人的所有技能,包括生病时的自我照顾,这次是练习。

她注销了微博账号,删掉所有与念恩有关的照片、记录和回忆。从此,他们再没有任何联络,像宇宙里行星与恒星的相遇,行星往恒星深鞠一躬,便走向了自然规律赋予它的未知而既有的运行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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