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识一个城市、一个人、一本书都需要缘分,正所谓无缘对面不相识,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接通联系,它对于你生命的意义才豁然开朗。《海边的卡夫卡》开头几页我读过很多遍,却总是搞不懂那个叫乌鸦的少年,便失去了阅读的兴趣。去海边的路上百无聊赖,没想到一路也就读下去了。那么故事中的主人公,姑且就叫他卡夫卡吧。
卡夫卡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可能还得俗套的从第一次见面说起。某天早晨起来,连续打了一个多小时喷嚏之后,我终于找到了一家开门的小诊所,医生伏案疾书,似乎在补病历,我寻思着痛痛快快的打个喷嚏再进去,可没过一会儿,医生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眼泪婆娑、鼻涕横流的我,接着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清晨这一串爽朗的笑声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医生开药的时候,我偷偷地瞅他的病历本,小学生一样的字体,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然而,“潮湿的海风”、“悠长岁月”这些字眼似乎并不是对病情的描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卡夫卡,怀着对那本病历的好奇,此后有病没病总得找个借口上诊所坐会儿,时间久了,竟也幸运地读到他写的一些故事。
卡夫卡喜欢大海,每次描述那片海时他的神情都无比迷醉。如果可以,我真想跳进他的眼波里去。他说海边有一条长长的木栈道,夕阳也是有温度的。他说海豚的声音像孩子在哭泣,有一只怪鲸鱼露出海面的时候,会顶着一个清脆的苹果来与你交换一朵太阳花。他还说,要带我去看看那片没有椰子树且并不湛蓝的海域,喝不是海滨特产的樱桃可乐。
于是我们从戈壁滩一路向东,彼时吐鲁番的葡萄尚未抽芽,祁连山的雪山还未消融,额济纳的胡杨林还是一片青葱。卡夫卡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旅伴,所有的闲谈都会变成局促的一问一答,因此两人常常相顾无言,专注地倾听铁轨被撞击的声音。我们乘着火车走走停停,没办法,他要会朋友。见了面却也没什么衷肠要诉,他只是捂着胃,每当咧着嘴嘶嘶吸气的时候再猛灌一口冰可乐。
“这该不会都是被你辜负过的姑娘吧?”
”那都是我的病人,医生有义务进行复诊。”
“你靠藿香正气水救民于危难之中么?”
“不,靠拔火罐。”
我时常有一种错觉,眼前的卡夫卡只是一副皮囊而已。他所有的触角似乎都向内生长,对车内浑浊的泡面味和脚汗味从不以为意,车窗外掠过的风景在他的脸上也掀不起任何波澜。如果不是贪图他的故事,我绝不愿意与他为伍。卡夫卡谈过二十七次恋爱,当然是在他的小说中。现实中的他,连姑娘手心的温度都不曾感受过。在那些故事中,他有预谋地错过,认真地漫不经心,努力地毁掉重新来过的机会,无论人物的命运如何起承转合,最终都会指向一个结局,孑然飘零,远去故乡。孤独像是被写在了基因里,无可破译。
“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故事呢?放下它们,好好地生活不好吗?”
卡夫卡摇摇头不说话。
去海边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是不是走过他走的那条木栈道,我就能明白他的那些故事。可是没等列车爬过太行山脉,他就说不想走了。我们只好在知南镇停下来,靠他给附近的居民开药拔罐维持生计,我帮着收钱结账,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枫叶青了又红,樱桃红了又青。村上说,“在这个世界上,不单调的东西让人很快厌倦,不让人厌倦的大多是单调的东西”。可卡夫卡分明厌倦单调,终日单调的他觉得我太过单调。他忘了我原本多么闹腾欢乐,因此在他把小诊所的钱全部塞给我的时候,我没有迟疑,买了最近出发的火车票,继续向东。
我在五月的一个傍晚下车,终于来到了卡夫卡故事里的那片海。我提着鞋,里面塞着袜子,脚下的沙子里有许多贝壳渣。不知走了几公里,直走到饥肠辘辘,也没有找到他说的那条千里木栈道。这座海滨小城还没有迎来旅游旺季,除了零零星星的街灯,没有任何光源,眼看夕阳就要从海上沉下去,我焦急地开始奔跑。行人指的那些木栈道都乏善可陈,短的可怜,一定不是那条有无尽故事的木栈道。
然而我终究没有找到。我以为走过他走的栈道,在同样的位置看他看过的那片没有椰子树且并不湛蓝的海域,就能理解他的孤独。我的想象力是如此匮乏,又如此自以为是,如今与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联系也抓不住了。夕阳残留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消退,一层浪花还未远去,一层浪花便已拍打过来,我趴在海滩上一动不动,像只死鱼,任由海水灌进鼻孔里。
“这样是不是就可以离你更近一点,窒息的感觉是痛苦不堪的吗?你疼得呲牙咧嘴的时候,有没有人帮你买一瓶冰镇的樱桃可乐?那些断篇的故事都写好结局了吗?你的第二十八个女朋友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像我?”
没有人回答我。我收到卡夫卡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弟弟写的讣告。哭到头皮发麻。人和人之间达成理解竟是这么难,如果我能读懂他故事里的隐喻,如果我能理解他将所有人拒于千里之外的痛苦,如今便可以再带他看一眼他曾无数次深情凝望过的大海。眼下望去是无边无境的漆黑,没有浮楂漂来。海底有我不曾见过的五彩缤纷,以及一只顶着苹果的怪鲸鱼。
等太阳升起,我要去买一大包向日葵,沿着黄河播种。亲爱的卡夫卡,你吃了鲸鱼那么多苹果,等它游过壶口瀑布之后,能不能亲口跟它说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