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六死的时候,是微笑着的,两个嘴角上扬,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好多人都看到,当鬼头刀砍下去的时候,他的脸上更是露出迷人的微笑。
胡富贵说,王小六是疯了,他本该是一只妖猴子下凡,死不足惜,可到死都要留一个迷。
陈一泉却是病了,因为这个叫王小六人是他两年三个月的同窗,还因为自己的先生也病了,总说自己瞎了眼。于是,以后的好多个夜晚,陈一泉都会被这张笑脸从睡梦中惊醒。
十天前听到王小六要被砍头的消息,陈一泉还是不敢相信。直到今日看到那个瘦小的身躯倒下,不大的头颅微笑着飞起,陈一泉才相信王小六就这么走了。
王小六确实死有余辜,因为一行六人做了一件惨绝人寰的事,杀了一家三口。而随行的王小六最为凶残,据说那一家三口被王小六用刀捅了十余下,全身的血水都流尽了。所以当捕快们抓住这一群恶人时,乡亲们都拍手称快,直到处斩的那一刻,并不曾有人惋惜过。唯一让人遗憾的就是王小六的笑脸,那个奇怪的微笑也成了人们饭后的谈资。
在陈一泉的印象里,家乡的小城发生这么惨烈的凶杀案是第一次。一个眼看就要成为秀才的学童为何一转眼就成了杀人犯,陈一泉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王小六是在小城的私塾里。私塾不大,名曰南山书院,先生姓李,字禹铭。五十多岁,头发胡须花白,但腰杆却是笔直,像极了院门口稀稀拉拉的几杆青竹。
越过几杆青竹是一个半亩大小的池塘,五进青瓦房恰好摆在池塘边上,房子里整齐的摆着几排桌椅板凳。下雨的时候,雨幕和蛙鸣就会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夫子说,关了窗就失了灵性,而灵性是书院的根。
两年前的一个雨天,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香气。夫子从门外走了进来,一手拿着戒尺,一手拿着一本诗经。放下书,夫子没有像以往那样端端的站着,等着学童们问好,而是微微一笑,伸着一只手臂向门外扬了扬,温和的说:“别怕,来,进来吧。”
然后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孩子,瘦瘦小小,五官很精致,一双眼露出怯怯的光。身上的衣服太小,裤角拉的老高,一双穿着草鞋的脚丫子黑黑的,但踩在地上却没有一丝声响。抿着嘴唇,双手紧紧抓着破衫的一角,眼神不知道该到哪里放。
夫子一改往日的严厉,伸手拉住他,轻轻嗓子说道:“这孩子是王小六,今后就是你们的同窗了,要互敬互爱,别欺负他,知道吗?”
孩子们整齐的回答:“知道。”
夫子点点头,很是满意。他转过头看看王小六,这一眼是从头到脚之后又返回脸上。然后,摸了摸胡须,嗯了一声,似乎若有所思。
“小六,你以后在学堂就叫王成渝吧。”那个瘦小的孩子点点头,于是学童们多了一个名叫王成渝的同窗。
也就是那个时候,陈一泉知道了在小城十里之外有一个贫穷的小山村,名叫陈家山,哪里的孩子没有学堂可上,唯一上学的孩子就是王小六。
陈一泉从夫子嘴里陆陆续续知道,王小六是夫子一次游学晚归后遇上的。当时王小六在放牛的间隙,趴在青石上用沾水的笔练小楷。夫子很感动,既然遇到了就是缘分,他认为小六是棵读书的好苗子,只是没有好出身,如今该也回到学堂里了。至于其他的事情,夫子并不曾说,学童们也没人敢问。
本来所有人对这个山里来的怪猴子都没有一点好感。就像胡富贵说的那样,有些人天生就是种地的,他们不配读书,是夫子坏了规矩。可诗经这本书讲完后,王小六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不仅诗文背的滚瓜烂熟,而且一首小楷既整齐又苍劲。
夫子说:“这就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可胡富贵他们说:“王小六是一只要妖猴子,这算不得数的,你们看看要不了几年,他就会回到那片树林里。”陈一泉是不信他的胡话。可回家后问父亲是不是有些人天生就没有读书的命啊?父亲看着窗外,点了点头。他的原话是:“书,不是谁都能读的。”
陈一泉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要能认字,就能读书,为何识字了也不能读呢?夫子告诉他:“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读书也是有门第的,不入门墙不读书。”这下陈一泉就更糊涂了。但不论糊涂也好,明白也罢,自从王成渝来到之后,陈一泉就更努力了,他知道有人比他更用功。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学童们也慢慢的接受了王成渝,可下了学,王成渝又变成了王小六。夫子劝告了好多次,都没有效果,也只好作罢。
每年一次的束修之礼,学童们暗地里都会比上一比,谁家拿给夫子的肉肥膘厚,谁家拿给先生的点心色相佳,谁家拿给先生的串钱成色足。这些事,孩子们在没人的时候总会争一争。胡富贵说,这是求学的脸面,我们读书人不能没有脸面。他高声说话的时候,总会意味深长的看王小六好几眼,而且把脸面两个字咬的很重。
每到这个时候,陈一泉就觉得王小六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只鹌鹑,还是找不到草丛的那只。他都会觉得心轻轻的痛,悄悄的找到夫子,给这只鹌鹑解围。
两年的同窗生涯,那只小猴子也悄悄长大了。一身合体的长衫,再加上手握着的书卷,怎么看都像一位读书人。
可就在童试前两个月,小猴子又无声息的消失了。胡富贵说,他去爬树了,读不了书。陈一泉问先生,先生告诉他,王成渝家门有难,不得不回,还说这是孝道,得学着点。
陈一泉不懂,他只想去王小六家看看,能不能帮帮他。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说:“你是一个读书人,那些泥腿子的事就不要去管,安心读你的书吧。”陈一泉只好作罢。谁曾想,童试过后不过一月,就迎来了这样的晴天霹雳。
这件事成了陈一泉的心病,藏在心里,包裹的严严实实,谁也不知道。
时间就这么缓慢的过着,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陈一泉也从一个小小的童生,摇身变为进士出身的官吏。时常会风里来,浪里去,虽不曾青云直上,也不曾跌落谷底。而今做了一方州府的父母官,可那块心病还是没能除去。
恰好今年,有个机会,陈一泉回乡了。小城的官衙热闹起来,新来的县伊迎他训戒。可陈一泉一踏入衙门,心里的那一小块就又开始轻轻的痛,他知道这次是唯一的机会了,不治的话就再也好不了。
酒过三巡,借着酒劲,随行的少伊把话头放了出来。县伊拍着胸脯说,这是小事,一会把卷宗送过去,然后大家又接着喝酒。
是夜,回到家里的陈一泉拜过父母,一个人独居一室,翻越那些陈年的老卷宗。
一段尘封的秘密慢慢在暗夜里展开,就像油灯下拉长的影子,闪烁不定,越来越长。字里行间都显示,王小六确实是杀了人,可他用刀砍的时候,那一家三口已经死掉多时了,这并不是他微笑的原因。
郑三在供词中提道,王小六找到他们几人,最初只是求一口救命粮。那年陈家山一代遭了饥荒,好多人流离失所,甚至活活饿死。而王小六家恰好是其中一个,他的母亲在王小六回家前一天去世了。家里有爷爷奶奶和两个妹妹,一大家子人眼看着没了着落,为了不让两位老人活活饿死,父亲无奈之下准备卖了妹妹换口救命粮。
恰好在这个时候,王小六回去了。在家的那一天,都说了什么,发生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但从郑三的供词中看到,王小六是出门找粮食没错,这一找就遇到了郑三。
因为王小六也是一个读书人,郑三他们缺一个出谋划策的人,于是同意他入伙。可粮食也是没有现成的,要去抢。在郑三几人合计下,就有了开头的惨案,但入伙总要表个态,所以王小六被逼着用刀砍了十几下。
李二供词中说,王小六是闭着眼睛,流着泪砍的,这应该不会错。接下来分赃,王小六只拿了一袋口粮,和三两银子,郑三过意不去,又给了他五两,可王小六执意不要。
陈一泉放下卷宗,站于窗前,他后悔那时的懦弱。只知道城里十里酒肉臭,却不知城外十里露白骨,十里的距离就是天堂,十里的距离就是地狱。
这些年,去过一些地方,卖女求粮只是说辞,其实是换女择食,这样的惨剧陈一泉见过好几宗。这样看来,王小六其实是为了救妹妹一命,他明知不可为,明知死路一条,但还是去了,他这是糊涂啊。可为何不找这些同窗,这又成了一个谜团。
陈一泉翻着卷宗继续看,果然魏九斤的供词里说,王小六不愿杀人,只想抢劫一次就好,可郑三不同意,于是王小六只好随大家一起。郑三说只有杀了人,王小六才能和他们绑在一起,于是他们逼着王小六挥刀。
王小六的供词很清楚,他承认杀人,抢粮钱,但有一段话却很醒目。吾此生不能报答,唯有一死尔,如有来生,当做牛马为报。唯恐家中二妹受累,命不久矣,官家得保,不胜感激。罪人余笔,王成渝。
这篇纸似有泪痕,陈一泉仰天长叹,心头病去,本应痛快,可集疾更甚。
次日陈一泉离家,书字一副,挂于中堂。书云:袖内清风过,再无卖儿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