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的暗夜人烟稀少,停滞的运河臭气扑鼻,我沿着带着咸味的河流慢慢行走,偶尔有暗黄的灯光打过来,我看到自己左手的皮肤上有一个黑洞,但黑洞里面并没有传来太多疼痛的感觉,我蹲坐在运河的一个狭小码头上,捡起一颗石子往厚厚的绿色青苔毯上扔去,石子往下沉,但是一点也看不出来青苔绿毯下面还有水。
凯从生活里远去了,从此以后将永远听不到她轻快的声音,看不到她深邃的蓝色眼睛携带着晨光一般的微笑,感受不到她温暖的皮肤在面颊上的抚摸,我的最后一次搏击宣告失败,我想我将永远无法认识爱情,因为它不能生存,即使肌肤能够忍受火烧的严酷考验,它也不能生存。
一阵无声的悲伤浪潮一般汹涌地冲上我的喉咙,我举起右手捂住嘴,压住了这个世界对我一钱不值的判决的绝望喊叫,阿姆斯特丹的夜晚,远方的霓虹灯宁萤般幻灭。
我在阿姆斯特丹的街头逗留了数日,年少的时候曾来过这个城市,但今昔早已不同于往日,记忆中的城市面貌面目全非,一点熟悉的影子都不再存在,白天我像个浪人一样四处游走,晚上回到运河的旁边,随便找一个码头或者桥洞对付一晚上的睡眠,饥饿和窘迫是我总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这个城市无我收容之所,大概是因为我一身破旧的夹克,看起来像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所以想去找一个能过糊口的简单差事都屡屡被拒,有时候实在饿得受不了,不得不真的和乞丐一样去翻找垃圾堆里人们丢弃的剩余食物。牧师斯特里克,我的舅舅说的没错,我真的是一个流浪汉。我最悲伤的岁月献给了阿姆斯特丹。
我开始给泰奧写信,我亲爱的弟弟,我能否得到你的援助,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而我想离开阿姆斯特丹,哪怕请你帮我购买一张车票都行。我天天都在盼着泰奧的回信,在阿姆斯特丹又坚持了两个礼拜的流浪汉生活之后,泰奧终于给我来信了。
老兄,我听说你的事情了,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爱情,就不要浪费太多精力了,家里人都因为你的举动不太开心,你得想一想你的作为所带来的后果,注意,人的精力不能太分散,会有一个属于你的美好姑娘在等着你的,而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保持注意力集中,昂首挺胸向前走,既然想画画,那就专心画画吧,生活问题不用再担心,我占有你作品股份的形式赞助你的日常开销,每个月我将准时给你汇款过来。另附这个月的五十法郎支票,祝健康,愉快,顺利。挚爱你的弟弟,泰奧。
我这一生跟泰奧的交流大部分都是以写信的方式,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把他对我的情意和关怀总是用满满的一页信纸寄给四处飘零的我的身旁,在我困顿的时候,他给我最无私的帮助,在我迷惑的时候,他总会给我指明方向,我不能说我这一生取得了多大的成就,但我做了我自己,是我最爱戴的弟弟,是他的呵护保全了我心底的那团火焰,没有他,我的生活和艺术将无以为继,我的灵魂将一无是处,我将他寄给我的信大部分都完好保存,当我面对漫漫长夜和孤独星空,我就会把它们拿出来再次细细阅读,那些是我保持继续前行的力量的源泉,就像阿姆斯特丹的那个不平凡的午后,泰奧的来信改变了我的一生,我一遍一遍地阅读着那些让人热泪盈眶的字迹,是的,每一个从事艺术的人都渴望得到别人的赞助从而能够专心绘事,我梦寐以求的心愿,在我弟弟的援助下得以实现。
我再也不用为了平衡生计和艺术而发愁,收到泰奧来信的那个下午,我立即就为自己买了一张前往海牙的火车票,我要去拜师大油画家安东莫夫了,这是我艺术上的一个心愿。
位于莫里茨皇家美术馆附近的安东莫夫画室是我打开艺术视野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我记得我第一次进入那个画室的时候,里面脏乱不堪的景象把我惊呆了,著名的安东莫夫就在这样的一个画室里面完成了那些让人惊艳赞叹的作品,他是如何做到的,画室虽然很大,可是甚至连转过身都有可能碰翻一桶颜料或者撞到一个画架。我要拜访安东莫夫。我对一个助理模样的女人询问道,这时一个彪形大汉穿着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工作服从画室里走出来,仿佛从森林深处走出来的一只雄狮,我就是安东莫夫,他说,你大概就是梵高先生。
是的,前阵子给你写过信,我无比崇拜你莫夫先生,想请你对我指点一二。安东莫夫象征性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指着他满画室的作品说,看看我的画,你有什么看法。
我一时说不上来有什么看法,他的技法成熟老练,线条和色块匀称厚重,作品大多数表现的是农民形象和农村院舍,是一种常见的风光,他笔下的人物轻松自在,院舍村落也是明亮透彻,跟他这个人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比较相符,他肯定不是一个受过苦难的人所以他的笔下也没有苦涩,我并不知道我的这个看法对不对,所以不敢贸然开口,只能怯怯地说,莫夫先生,我能跟着你画画么,我绝不会过多地打扰你,只需要你空闲的时候能给我一些指点就行。
仿佛有一个地方的色块没有完全处理干净,安东莫夫稍微斟酌了一下就走上前去将其调整过来,他一边在画作跟前摆弄,一边再次开口,梵高先生,首先我对你不了解,其次我也不想了解,我这个人对别人不想关心,我一心画画,并不想受到别人的打扰。
我绝不会打扰到你莫夫先生,我也不会占用你的时间,只要你休息的时候,有心情的时候能给我一些指教,我就感激不尽了。
安东莫夫叹了一口气,那好吧,毕竟你是我妻子的表哥,我的妻子交待我要对你客气点,你把你的作品拿给我看看。
我之前说过,安东莫夫的技法成熟老练,一下子就能让人看出来,相比之下我的技法太稚嫩了,看到他作品的第一眼我就取消了让他看我作品的念头,我担忧他对我的作品失望而认为不值得他指教,只能打算后面画好了再拿来给他看,但是他毫不怜悯地盯着我,拿来看看,梵高先生。
我只能从行李袋中翻出这些时日所画的作品交给他,那一刻钟我像是一个受到审判的罪犯,心中无比紧张忐忑,第一次有一个专业的大画家来检查我的作品,搞不好他会把我的画顺手丢进垃圾桶里然后让我立马滚出去。但是他没有,他把作品还给了我,梵高先生,你的确欠缺了很多,你的技法完全不对,要我说,你根本就不懂画画,你完全凭自己的感觉,不是这么画的,但是你的画里面有一种力量,深入人心,这个有点打动我了,好吧,你也不是完全不能教,你可以到我画室来跟我一起画,我慢慢教你一些画画的基本要领,你是才来到海牙吧,住的地方找好了么。
我简直受宠若惊,一开始我想着只需要一些指点,后来我得到了一位真正的老师和一个画室,一开始我觉得胜算全无,后来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我连忙回应道,住的地方已经找好了,就在你画室的附近。那好,明天开始你就可以来我画室了。
我租住的地方是一个简陋的公寓,每个礼拜需要四个法郎,当然有更便宜的地方,但我看中了这儿的一个敞亮的大房间,它可以当我的画室,我知道我不能整天待在莫夫先生的画室里面,这样会给他造成他不希望的打扰,而我又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所以只能尽量自己画,然后在他空余的时间去找他指教,我付了一个月的房租,接着去买了画画需要的画布和颜料,当这一切准备停当,发现口袋里的法郎已经所剩无几了。你知道的,我向来不擅长管理支配自己的钱物。
接下来我开始在莫夫先生的画室里学习他教的画画基本技法,他要求我画素描,掌握准确的线条基本要素,还有油画也是我要学习的,莫夫先生觉得我的画面过于灰暗,色彩学是绘画的生命学科。画人物,莫夫先生对我说,不管是素描还是油画,都从人物开始,人物是所有画种里面最难学的,但也是最重要的,人物没画好,其他的全是白搭。
莫夫先生给我教诲胜过这些年来我全部的摸索,以往我只知道按照自己的感受去画,但是现在我仿佛找到了进入绘画世界的一扇门,有时候莫夫先生会请来一些模特,让我过去跟着一起画,这样就让我省掉了一些请模特的开销,你知道的,画人物没有模特那是无从下手的,但当莫夫先生画风景的时候,我就需要自己去找模特了,那一阵子我的生活再次陷入了困境,口袋里的钱吃饭和找模特只能二选其一,我思索了一会儿就给自己打定了主意,饥饿算什么,经历了那么多次的饥饿,也没能把我怎么着,只要能画画,其它的全不在话下。
秋天已经接近尾声,寒气渐渐袭来,海牙这个靠近海的城市,空气中总是带有咸湿的味道,我经常在晚上外出,去街头上寻找适合当模特的人选,有时候会找到待业的工人,有时候是无所事事的家庭少妇,我找到的这些人,他们身上有一种符合我要求的特质,我可以从他们的肌肤看到他们的血液流动,看到他们的骨骼架构,我想这大概就是莫夫先生所评价的我的画作里面有一股力量的源泉,我所表现的力量来自于这些我能够找到的人,莫夫先生渐渐对我的作品有了些更多的肯定,继续画梵高先生,朝着正确的方向画,力量不要丢。于是我的嗅觉总是带有海风的味道,我开始感到冷,破旧的夹克挡不住冷空气来袭了,我抱紧胳膊在海牙的街头找寻。你有火吗先生,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幽暗的角落里传来,这是我跟西恩第一次相见的开场白。
我记得那是和平宫广场里的场景,一束光火映照在这个陌生女人的面容上,我瞬间从寒冷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女人的全部面容和身姿刺激了我的视觉,老天,我看到了我深爱的表姐凯。
西恩自然不是凯,但是她跟凯有着很多共同的特质,相似的身姿,忧郁的面容,消长的脸颊,这是一场注定的缘分,我呆立当场,看着这个女人的眼睛,久久不能开口说话。
你有三个法郎么先生。这是西恩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你要三个法郎干什么。我终于张开了嘴。
你给我三个法郎,我今晚就是你的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先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