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鹅是如何变成一只烤鹅的?来看看这样的描写:
我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把鹅踩倒在地,鹅头在我的靴子下喀嚓一声断了,血汩汩地直往外流。雪白的鹅颈横在粪便里,死鹅的翅膀还在扑棱。
“他妈的!”我一边说,一边用马刀拨弄着鹅,“女掌柜的,把这鹅给我烤一烤。”
没错,如此精彩绝伦的描写出自一个作家之手。
他早年从军,那幼稚的脸上似乎没有杀戮。
1912年,发表处女作《老施劳埃密的故事》。几无反响。
1915年遇到一个贵人——前苏联伟大作家高尔基。
记得课本里的《海燕》吗?
我起个头:“在苍茫的大海上……”
遇到这位贵人之后,他最早的一批短篇小说就有了着落,发表于高尔基主编的《编年史》杂志。渐渐为人熟知。高老爷子不止一次当面赞许他。
1926年,他成为“苏联著名作家”。随之而来的就是来自上司布琼尼的恶意批判。
“从一个犹太人的胡言乱语,到对天主教教堂的打砸抢,到骑兵鞭打自己的步兵,到一个有梅毒的红军战士的肖像。”
布老总如是说。
“为了熬汤,厨师不必自己坐到锅里去。托尔斯泰也没有参加过同拿破仑的战争(但却写出了《战争与和平》)。”
高老爷子挺身而出。
谈起他的小说,海明威表示很早就看过,也曾明言:
“我看了他的小说之后,我觉得自己的小说可以再凝练一些。”
据说他还是一个“间谍”?
事情是这样的——
他确实早早就成为布尔什维克“契卡”(苏联秘密间谍机构克格勃前身)的成员,而且满心欢喜,因为他终于可以走向广阔的社会了。
此前,他的贵人高老爷子觉得他的小说还欠火候,深度不够,建议他“体验生活”。
还别说,他不仅随军出行,亲自体验了一把战争生活,而且辗转至意大利执行秘密任务——劝高老爷子回国。这位高老爷子笑吟吟地答应了,任务圆满完成。
回国后,高老爷子把他介绍给大佬斯大林,不知怎地,斯大林对他不冷不热。
也许隐觉不妙,他开始寻求政治保护伞,最合适的人选便是当红人物叶若夫。不过,有一件事为他后来的遭遇埋下了伏笔:他与叶若夫的夫人叶甫盖妮亚关系暧昧。
岂有此理!叶书记明里照常与他相谈甚欢,暗里指不定在寻思什么呢!
1936年,高老爷子撒手而去,无异于宣布:他靠的那座“青山”轰然倒下。没有了高老爷子,他孤立无援。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斯大林发起史上臭名昭著的“大清洗运动”,他备受牵连,叶书记也脱不了干系。
试想,倘若高老爷子还健在,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逃离国外?避免受害?
然而,没有假设。
倒是有另一种推测:
那时的他打算写一部关于“秘密警察”的长篇小说,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罗斯托夫的秘密警察》,此阶段,他几乎完全放弃了短篇小说。
有研究者称,为此他不得不深入秘密警察的群体,乃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遗憾的是,这种探索写作奥秘的努力,最终以失败而告终。
结果——1939年被捕。
“我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允许我完成我最后的作品。”
这是他行刑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怎奈斯大林对他向来没什么好感,利索地在名单上签了字。
只听枪声震耳,一颗巨星陨落。
一个天才小说家,竟以这种方式结束了他的“小说”,他自己便活成了一部小说。
他就是——
前苏联作家伊萨克·巴别尔(1894-1940)
1986年,《欧洲人》杂志选出100位世界最佳小说家,巴别尔高居榜首。
老巴代表作——《骑兵军》(又译《红色骑兵军》)。
可还记得那只鹅,就出自其中一篇——《我的第一只鹅》。
我们还可以继续聊聊“骑兵军”——苏波战争中苏联的一支特殊部队——红军第一骑兵军。
当年的巴别尔就是跟随这支军队南征北战的。
一战结束后,时至1920年,波兰领袖约瑟夫·毕苏斯基为扩张领土,重建“大波兰”,拉法、英、美等列强入伙,强占乌克兰。
列宁就不高兴了,恰逢苏联内战尾声,苏军大获全胜,他下令与联军交战,而第一骑兵军,以其纯正的哥萨克气质,勇猛异常,所向披靡,成为苏军最得意的生力军。
鲜血、杀戮、死亡是避免不了的,对于骑兵军来说,乃是等闲之事。除了斯巴达勇士那样的疯狂之外,这支哥萨克部队的灵魂里有着挥之不去的反犹因子,他们在屠戮敌军的同时,更加贪恋犹太人的血液。
巧的是,我们的巴别尔正是一位犹太人,可以想象他那种战战兢兢的生活状态。他就这样藏身于这群嗜血成性的恶灵当中。
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在其代表作《静静的顿河》中塑造的主人公葛利高里就曾加入红军骑兵军。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也曾在红军第一骑兵军中短暂服役。
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显出某种类似“享受”的情绪,比如最开始的那段描写,你甚至看不出任何恐惧的迹象,冷静而真实带着点残酷的叙事里,透露出作者的“无情”,简直难以自拔,一发不可收拾——
“只见一个死了的老头儿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他的喉咙给切开了,脸砍成了两半,大胡子上沾满了血污,藏青色的,沉得像块铅。” (《泅渡兹勃鲁契河》)
“普里绍帕挨家挨户地走访邻居家,他的鞋底在他身后留下一路血印。这个哥萨克在谁家发现他母亲的东西,或者他父亲的烟袋锅,就把这家人家的老婆子钉死,把狗吊死在井辘轳上,把畜粪涂在圣像上。村民们抽着烟斗,阴郁地注视着他的行踪。年轻的哥萨克散坐在野地上,数着数儿。”(《普里绍帕》)
“说时迟,那时快,机枪队的一名鬈发的小伙子揪过老头的脑袋,夹到胳肢窝里。犹太老头不再吱声,两条腿劈了开来。鬈毛用右手抽出匕首,轻手轻脚地杀死了老头,不让血溅出来。”(《小城别列斯捷奇科》)
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这样评价道:
“巴别尔的雄文,似闪电,又似不眨眼的目击者。”
《敖德萨故事》是巴别尔的另一部小说集。彼时的他面临婚变,郁闷之下一口气写出数篇小说,命名为《敖德萨故事》,写作果然是一种发泄方式?
其实,巴别尔写敖德萨,是因为他了解它,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毕竟是他的故乡啊。“婚变”大概勾起了他对故乡的回忆,在本书的序言部分,他写道:
“这座城市是了不起的,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轻松、光明。”
“夏日,在城市的海滨浴场上,烈日照射着从事体育活动的年轻人肌肉发达的暗褐色躯体…”
“人们都感到,更新血液已是其时。人们已濒于窒息。期待了那么长久而始终未能盼到的文学弥赛亚将从那边,从有太阳的阳光灿烂的草原走来。”
说起敖德萨,就不得不提“敖德萨阶梯”,此地是敖德萨的标志性建筑。从阶梯上望去,可鸟瞰城市全景。
前苏联电影大师谢尔盖·爱森斯坦经典电影《战舰波将金号》中“敖德萨阶梯大屠杀”被誉为电影史上最经典的片段之一。
这个片段也让敖德萨阶梯闻名于世。
敖德萨是一座英雄建立的城市。打一出生,它就带着英雄气质,他的建立者徳·里巴斯上将,以及其后的两任总督黎塞留和兰热龙都是身经百战的法国军人。
《敖德萨故事》中自称“国王”野心勃勃的黑帮老大,他一生的故事都在生机勃勃的生活中展开,发家、追逐、复仇…乃至重写《圣经》,他就像太阳一样升起又落下。这“国王”就代表着过去的敖德萨,那个令巴别尔念念不忘的地方,那个“唯一培养俄罗斯莫泊桑的城市”。
然而,就在1905年,俄罗斯国内伤痕累累,工人暴动、军队叛变,日俄战争的惨败无异于火上浇油,此时的沙皇统治已然日薄西山。可仍旧不死心,为了转嫁祸国殃民的罪名,尼古拉二世将目光投向犹太人。
10月,全境屠犹活动开始,敖德萨亦未能幸免。巴别尔一家刚好在这时重返故里,等待他们的不是普照的阳光和轻松的生活,而是末日。
10月18日以后的一个星期,3500名犹太人惨遭屠杀。11岁的巴别尔告别了他的童年。此后度过了他早年的学习生涯。
1911年他被迫离开敖德萨。
1921再次回到敖德萨定居。他始终离不开它。
序言所说,似乎更像一种想象。实在难以相信,在那样的环境下,敖德萨的太阳依旧照常升起,在他的心中吧?不妨将这些赞语视为他在生活的缝隙里看到敖德萨的真相时所发出的心声。他说的“俄罗斯的莫泊桑”似乎就是指他自己,当然,他肯定无法知道,在某一方面,在已经超越了莫泊桑,而《敖德萨故事》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故事呢?
还有一部《巴别尔马背日记》略作一提。这是老巴当年的从军日记,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极品素材。《骑兵军》即由此写成。所以嘛,诸位,写日记是个好习惯。
当然还有——《巴别尔全集》。
巴别尔就像
一只盘旋于俄罗斯天际的雄鹰,
冷静地观察着这片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无论是《骑兵军》中残酷的战争场面
还是《敖德萨故事》里黑帮盛衰史,
都表明这只雄鹰毒辣的眼力,
而极简主义的语言和突如其来的飓风,
就如同雄鹰的巨爪,
一击致命,不留余地;
他又是暮色下的闪电,
在黑暗中一掠而过,
但足以照亮整个俄罗斯,直抵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