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很脏。
雨水冲刷和阳光暴晒在玻璃上留下的纹路将窗外的世界切割成不规则的块状,在这个周末的早晨,我坐在公交车的尾部,看窗外,也看车内。
耳机里的音乐盖不住封闭空间内的聒噪,于是音乐成为抵抗噪音的盾牌,音量被调到很大,早已没了美感,更无关乐趣。
天空布满铅灰色的云,看起来那么阴,在云层的巨大阴影下,车厢里的湿热渐渐从地板升起。前座的妇女像是在这样的湿热中得了某种急症,一咳再咳,地上的痰也越积越多。除了伸长脖子撅嘴发射个动作之外,妇女的另一个动作是毁尸灭迹般用自己的一张大鞋底在那摊粘液上来回攆,两个动作完美承接,看起来像是大脑同时发出的指令。我侧过头,余光中妇女枯黄分叉的卷发还在随着她粗壮大腿的扭动跳跃着。妇女再次清嗓,我感到一阵心悸。要晕车了,我想。我赶紧将视线从妇女那里完全撤离。
扭过头前的最后视线里,妇女翘起的卷发末端出现了一张由于鄙视而极度扭曲的脸,扭曲的脸上一双眼睛在远处斜睨着前座的妇女,扭曲的脸上两片肥厚的红唇高速开合,那口中冒出的气流穿过人群灌到我的耳中:“没素质,恶心死了,垃圾桶就在旁边,不知道是瞎了还是残疾。”女人也清了清嗓,她的喉结分明也在上下跳动,不知下一秒她的口中是否也会喷出腥臭的粘液。前座妇女的咳嗽随即戛然而止,也许强劲的气流也同样灌入了她的耳朵里。我相信我脸色的苍白一定在这个时候有所加剧,我感到胃中一片翻腾。
阳光穿越云层投进车厢,人们脸上的表情在变幻的光影中渐渐消融,只有无数个黑洞在高速开合,耳机里的音乐声中总有阻不断的嗡嗡声。在或坐或站的无聊时光中,大多数人只有通过不断说话来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在消磨时间。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就在这个封闭狭小的空间里随着行驶的节奏摇来晃去,互相推搡。越来越热闹的车厢变成了一个移动的自由集市,贩卖拥挤以及像拥挤这样的事情带来的潮水般的喋喋不休。
在这样特殊频率的噪音中,我竟然困了。
突然爆发的响亮哭声让半睡半醒我猛地打了个激灵,循着哭声,几十束目光骤然聚集到车厢前部,位于目光焦点中的那个拉扯着孩子的女人脸上飞起一层异样的红,原本高高扬起的手不得不立刻软了下来轻飘飘地着陆在孩子的后背。车厢里的“主旋律”从一片嘈杂变成了荒原里孩子撕裂的哭声。女人脸上的表情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故意压低声音似的用尖细的声音嘀咕:“没出息的,丢人现眼,不就是挤了点,瓷娃娃挤不得呀,再哭,看我回去不打死你。”
车门打开了,在众人的注视中女人拉着孩子火速撤离,车厢内出现了短暂的平静,大家似乎都还沉浸在刚刚的画面中没缓过来。前座的妇女又清了清嗓,一阵恶心向我袭来,我锤着胸口,额头和手心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浊热的气流冲破鼻腔口腔深入肺部,一阵剧烈的咳嗽引起了更为剧烈的胃部痉挛,我有点心慌,生怕下一秒就忍不住吐出来。
好在下一秒来临之前,车门及时打开,终于到站,我站起身拨开人群飞奔向后门。
“真是世风日下,现在的孩子越来越没有教养了,我一大把年纪站在她旁边那么长时间一点反应都么有,现在到站了倒是跑得快,我的老寒腿呦,痛死了。”
我感到几十束目光直直向我扫射过来,我感到芒刺在背,我感到太阳照在脸上的火辣辣,我也感到身体阵阵发凉,我不敢回头,逃也似地跳下了车。
地软绵绵的,我有些眩晕,抬起头,车子消失在了转弯处,几滴汗水砸在地上,在黑色的水泥地上画出几个生硬的圆。
这就是我等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啊。
天气转晴了,清风徐徐吹来,我终于忍不住在路边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