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嫁衣(下)

5

叮咚,叮咚。

脆生生的音符在风里跳动。

天际的光线穿过纯白无色的琉璃,流转于飞扬的鲜红裙衫,淡淡的香,浮于四周。

后面,载着露珠的草葱茏若翡翠铺成,一块光滑可鉴人影的青石,安静地享受青草土地的拥抱。

高高低低的坡,把天地相接的线拉成自然壮阔的弯曲。

天地间,仿佛只存这一块净土……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把起初的静谧美好击个粉碎。

“要走便走!”女人珠泪强忍的眸子,在盈盈水光中绝望,“只当……你我从不相识!”

对端,鸦黑残旧的袍子被风卷起,暗红的血渍藏于袍下冷光凛凛的铁甲之上,伤口已经结痂的大手,紧握腰间金线绕柄的长刀。

“君有命,臣从命。此生,你我注定殊途。”

男人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引来长长的沉默。

“你说,待你从此役凯旋而归,我定要披了嫁衣在此等你。”娟丽惊世的脸庞,净透如飞雪化水,倾国之貌只因他一句话,失色于无边无际的凄凉冷笑,“而今,嫁衣如新,人心不故。呵呵,皇命与我,终究还是我败下阵来……你走罢。”

浓重一声叹息,五光十色的世界,瞬间染成沉郁的灰白。

白底雕花的细瓷瓶从他怀里掏出,在粗糙若砂纸的大手间犹豫捻动。

“你最爱的紫清酿。”红色的瓶塞被拔开,甜而醉人的芬芳教人心迷意乱,他的嗓子开始黯哑,“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酿的酒。饮罢,你我恩尽情绝。”

纤纤手指停在半空,却只是短暂的一瞬,转眼间已将瓷瓶握入手中,一仰头,无色的液体灌入丹红小口,洁白细致的喉咙,在不断的吞咽中鼓动。

饮下的是酒还是泪,此刻谁能分得清楚。

空空的瓷瓶被倒转过来,一滴不剩。

“你可以走了。”空洞漠然的眼神投射到他的脸上,扣住瓶子的手赫然松开,“你我之间,从此干净如这酒瓶,空无一物。”

瓶子摔在泥地上,没有碎,在骨碌碌的滚动中压弯了无辜的草,停在大青石下。

大手一挥,袍子朝旁撩动,高窈健硕的身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而去,呼呼风声下,没留半点不舍,只有一地踏碎人心的脚印。

所有力气在他的背影消失于这片苍苍草原后,化为乌有。

瘫坐到青石上,撑住身体的手掌紧压着冰凉的表面,微微颤抖。

“嫁衣,只为你一人而披。”

凝结纠缠于眼眶多时的泪,终于滴落,在石头上流成一条浅浅的印。

鲜红的群摆,颓然拖在地上,盖了绿草,盖了生机。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浅浅笑声回旋而起,又嘎然而止,“可惜,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八个字如魔咒般冲击着大脑的最深处,幻影颠倒间,恍然见到坐在青石上的女人,痛苦地捂着心口,匍匐在石上,脆弱的指甲紧紧抠在石缝中,随时有断掉的可能。

熟悉的痛觉扯动自己最纤弱的神经,痛的人不光是她,还有自己。红色嫁衣,倾国美人,草原天际,在这声声乎远乎近的咒念声下被剖成七零八落的碎片。唯一残留的记忆,是一张绝美的脸,还有一个决绝而去的背影,以及,心口上完全相同的痛。

君岫寒猛地睁开了眼。

背脊上的汗被从窗口灌入的夜风一吹,冷得寒心。

自己又做梦了吗?!

她惊恐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寻找并确认所有熟悉的场景与物品,深怕是陷入了另一场恶梦。

桌椅书柜,歪摆的电话,挂在门口的抹布,加上在手背上的重重一掐,君岫寒确定自己已从那怪梦里醒来。

心口的疼痛依然,但,似乎没有回到之前不能忍受的程度。她起身关上窗户,再坐回桌前,无处可去的目光愣愣瞪着那张画。

女人的脸,秀美的双手,在画中那空荡荡的嫁衣上渐渐浮现,像有高人提笔正往上精雕细琢一般。

君岫寒用力眨眨眼,哪里又见什么女人脸女人手,嫁衣依然孤单于草石之上,固执地守候。

时间一分分过去,君岫寒了无睡意,从来记不住梦境的她,出人意料记住了梦中女人的模样,尽管只是恍然几眼,可若她真出现在人群之中,必可以一眼将其认出。然,她记住了女人,却记不住那男人。准确说,她根本没看到那男人的容貌,纵是离得那么近,近到可以看到他手掌上的伤口,却依然无法看到他的脸。

为什么呢?!

追究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多么荒谬而可笑的举动。君岫寒明知道这点,但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探究之心。无法解释的混乱,彻底占据了她的身体和思维。

“小君!小君!”和蔼又有些焦急的呼喊在耳边回响。

君岫寒缓缓睁开眼,朦胧中,老秦的脸在面前晃动,旁边还站着个矮矮胖胖的人影。

馆长?!

睡眼惺忪的她忽地坐起来,紧张而局促地看着另外两人,桌上老式闹钟的指针正指向早晨十点。

自己睡着了?!还睡到这么晚?!

“小君,你没什么事儿吧?”向来严肃的馆长盯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病了就不要死撑,我可以放你病假。”

“馆长我没事啊!”君岫寒站起来,慌乱地摆手,她并不怕休病假,她怕让她休长假,非常时期,她断断不能丢了这份工作。

馆长狐疑地瞅了她半晌,咕哝道:“嘴唇都泛紫了……”

“我真的没事!”君岫寒一步跨到馆长面前,拼命把嘴唇抿出一点红润,说,“只是前几天有些感冒,估计是昨夜吃的感冒药,害我睡过了头。馆长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我不是责怪你,只是真有什么不舒服千万不要藏着,闹严重了对大家都不好。”馆长摇着头朝门口走,末了又转回头对老秦说,“老秦,我等会儿要去省里开会,大后天才回来,你留意一下小君,别出什么岔子。还有,谢菲怎么还没来上班?你联系一下她!这丫头越来越无组织无纪律了!”

老秦呵呵一笑,答道:“馆长,你来之前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她说前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扭伤了脚,正在家休养。”

馆长的胖脸由白到红,又由红到白,缚手出门前,忿忿扔下一句:“每次一旷工就撒谎说自己这儿伤了那儿扭了!这次等她回来,不开除她我就把我的王字倒过来写,哼!”

老秦目送着馆长愤然的背影远去,笑道:“谢菲这丫头有麻烦了,馆长不怒则已,一怒惊人。”

如果是平日,馆长诅咒发誓说把他的姓倒过来写,君岫寒一定会偷笑不止,可现在她半点笑不出来。

“你的脸色比昨天更差了呀。”老秦看着她倦怠若死灰的面色,不无担心,“还是去看看医生吧,如果真是感冒没有痊愈。”

“我还好……还好……”君岫寒软软地坐回椅子上,颇为懊恼,“上班时间睡觉,但愿馆长不会介意才好。”

老秦走过去倒了杯热水,放到她面前:“不会的。唉,也怪我。今早我来,见你睡得那么沉,不忍心叫醒你,没想到馆长也来了。”

她抱住热腾腾的水杯,干涩的嘴唇刚刚碰到杯沿,马上又停住,一把抓住老秦:“我昨夜做了很奇怪的梦!还有,昨天我说我看到嫁衣活过来的事,还有你给我的那本贴着画的文件夹,那天明明出现了四句很奇怪的话,毛笔写的,什么长恨绵绵誓无绝期,明明有的,可是昨天晚上我再看,字全部没有了!我没有说谎啊!”

“小君,你冷静点。”老秦俯下身,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皱起了眉,“你在发烧呢!很烫啊!”

他以为自己因为激动而缺乏条理的语言是胡话?!

“我没有病,也没有说胡话!”她蓦地恼了,用力拉下老秦的手,指着门外,“那件嫁衣有问题,一定有问题!你信我!”

老秦无奈,习惯性地扶着眼镜,缓缓道:“那件嫁衣,是我亲手做出来。如果有什么问题,我该比谁都清楚。小君,你病了,不要固执,跟我看医生去。”

君岫寒从恼怒转而愤怒,莫名的悲愤与委屈在身体里兜转许久也找不到出口,最后终于化作她一声从没有过的大吼:“我不去!!!”

或许早已习惯了那个平素礼貌温和的女孩,此时的君岫寒,让老秦微微一怔。

然后是短暂的尴尬与沉默。

“对不起……秦老师。”君岫寒颤动的睫毛遮住泛红的眼睛,嘴唇蠕动着,“我不是有意的……我突然很烦……”

“呵呵,我想你需要安静一下。”老秦大度地笑笑,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从抽屉里摸出一盒没吃完的感冒药放到君岫寒面前,“我出去工作了,今天你就好好留在这里休息。记得把药吃了,不行的话还是得跟我去医院!”

君岫寒没有再辩驳,轻轻点点头,说:“谢谢……”

窗外,隐隐有一缕夏阳透入,照在她冰冷的脊背上,再渐渐穿入身体,在融化中层层剥离裹住心脏的障碍物,一种有东西即将呼之欲出的急迫感。

她似乎遗忘了什么,而她的身体,她的思绪,正在不受控制地回忆。

在办公室里呆坐了一天,老秦送来的午饭她一口未动。

看着渐浓的夜色,老秦端起冷冰冰的饭盒,担忧地说:“你多少得吃点东西啊。”

“我不饿。”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几颗心急的星子已经跃入空中,争先恐后地忽闪着。

“小君……”

“秦老师,你先回去吧,我很好,不用担心。只是有点累。”她打断老秦。

不信的人,始终不信,多说无益。她灭了所有想让他人相信自己的念头。

老秦看着她沉寂的侧影,叹息:“好吧。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给我!”

“再见。”她喃喃。

老秦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走到门口,旋即侧过脸,嘴角有笑意:“七夕见。”

七夕?!

对,明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

对于一个孤独的人来说,七夕没有任何意义。

七夕……嫁衣……

不期然地又想起那件令人万般不悦的衣裳。君岫寒凄然一笑,在整个白天都没有发作过的疼痛又在心口肆虐起来。

她痛苦地呻吟着,蜷缩在椅子上的身体颤抖不停。

身体越疼,脑子反而越清醒,昨夜梦中的情景,女人的眼,男人的手,甚至那白瓷瓶上的花纹都历历在目,不似梦境,倒像真事。

老天,自己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了?!

君岫寒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天花板,期盼锥心之痛快些散去,又或者让自己即刻停止呼吸,不要再受这已经受不了的痛楚。

闹钟嘀嗒嘀嗒走动,红色的时针慢慢抵达午夜十二点。

疼痛终于隐退下去,君岫寒却不敢乱动,又躺了一会儿才费力从地上爬了起来。

擦去一脸的汗水,她端起水杯,一口气灌下一杯水。

刺激的凉意从食道扩散至全身,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甩甩头,身体的不适在此时悉数消失,什么疼痛,什么愤怒,什么委屈,全部归于平静。

甚至,她还觉得有点饿了。

人体是多么奇怪的构造物,刚刚还死去活来,此刻疾痛全无。

突然,包里一阵短促的铃音响起。

谁会在这个时候发短信?!

君岫寒的朋友少之又少,从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发短信给她。

取过包,掏出手机,她的目光里闪过讶异。

谢菲的名字赫然在目,下头的短信框里,只有八个字——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君岫寒手一抖,手机差点摔在地上。

毫不犹豫地,她马上拨通了谢菲的电话。

通了。

接电话啊!!

君岫寒心头焦急地喊着。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隐隐的歌声从门外的走道上飘过。

君岫寒心下一惊,她知道谢菲是周杰伦的铁杆粉丝,《千里之外》是这丫头最爱的手机铃声。

她不假思索地跑出了办公室。

取过包,掏出手机,她的目光里闪过讶异。

谢菲的名字赫然在目,下头的短信框里,只有八个字——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君岫寒手一抖,手机差点摔在地上。

毫不犹豫地,她马上拨通了谢菲的电话。

通了。

接电话啊!!

君岫寒心头焦急地喊着。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隐隐的歌声从门外的走道上飘过。

君岫寒心下一惊,她知道谢菲是周杰伦的铁杆粉丝,《千里之外》是这丫头最爱的手机铃声。

她不假思索地跑出了办公室。

昏黑的走道上,千里之外的铃声一遍又一遍重复,越靠近三号展厅,声音越响亮。

君岫寒举着手机,在幽暗的灯光下偱声疾行,直奔空空的展厅。

最终,她的脚步在嫁衣前止住,顶上吝啬的灯光洒在展柜一侧,细碎的光点纷乱闪烁,里头的红衣在光线的扰乱下,恍惚间有了人的味道,安静地站,安静地看,安静地盼……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铃声在耳际悠扬高飞。君岫寒挂了电话,目光直直地盯着展柜后头,那块被及地金丝绒布帘遮住的墙壁。

那墙上,镶着一个大大的壁柜,老秦说早些年里头是用来堆放文档的,博物馆装修过后,这壁柜便成了放杂物的地方。

手机铃声,毫无疑问是从壁柜里传出。

“谢菲……”君岫寒发白的嘴唇惶惶嚅嗫,犹豫再三,她抖着双手掀开布帘,拉住暴露出来的,壁柜上冰凉的铁制把手。

咣当!

沉重的开门声震荡了整个大厅。

君岫寒惧疑的目光落在灰尘仆仆的壁柜里,霎时凝固——

一人多高的宽大空间里,身材娇小的谢菲双臂呈一字型平伸着,像个提线木偶般悬浮在离柜底不满半尺的地方,画着烟熏妆的大眼睛虽然圆睁着,却没有任何神采,混浊无觉地看向前头。她的手机斜躺在壁柜一角,显示屏上的背景灯光尚未熄灭。

君岫寒紧紧捂住了嘴,本能地朝后退去。

忽地,她的脚后跟触到了另一人的脚尖,惊恐之下,还来不及回头,君岫寒只觉后脑上窜过一阵椎心刺痛,似有一根长针破骨而入,左右搅动,生生要将她的头颅搅成碎末。

眼前的一切开始颠倒错乱,君岫寒重重倒在地上,在意识彻底丧失前的刹那,她见到的最后的光景,是那件静立于柜中的嫁衣,悠然穿过厚厚的玻璃,带着猜不透的浅笑,缓缓朝自己飘来……

衣裳也会笑么?!

君岫寒昏迷前脑中迸出的最后一个问题。

鲜艳的石榴红,轻易侵蚀了全部视线……

6

土尘和了枯黄的草屑,在空中飞扬四散,罩了整块凸出于草原的山坡。

逆风中,立了两个男人,身上曲领衫一紫一朱,均是幞头官履,革带束腰,微微眯着眼,并举大袖半遮了脸,在这迷眼的坏天气中,费力地盯着山坡下一处不显眼的凹地。

三五个壮力兵丁手举锄头铁铲,紧张地挖着脚下的土,所站之地,已成一方矩形深坑,黑黄相间的泥土在坑边堆如小山,一口黑色的描金漆木棺椁静躺于侧。

“堂堂公主,竟落个葬身荒野的下场。”年纪略少的朱衣人惋惜地叹气,“皇上未免太绝情……”

年长些的紫衣者像是听了什么犯忌讳的大事,忙严声低斥:“小心说话!皇上岂是你我可以随意说论的!仔细你的乌纱性命!”

朱衣人不以为然,道:“仅凭国师一句朝有妖孽,便杀了自己的女儿。公主何罪?不过天赋异禀能预言将来事罢了,我看那妖道更像为祸朝野的祸害!”

“你……咳……”紫衣人脸色一白,旋即重重跺了跺脚,将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用这种方式发泄,末了,摇头叹道,“错就错在她不该说出临安被占,帝君成囚这般犯大忌的话啊。皇上对这女儿本就视为异类,赐她侧殿于这荒野之地已是莫大恩惠。如今战火连天,我军败多胜少,加上国师从旁作梗,皇上自然确信贻害国运的是公主殿下,杀之方能救水火正朝纲啊。小小年纪……可怜哪……”

沉默半晌,朱衣人却发出两声冷笑,道:“九五之尊,处死个公主无可厚非。可是何苦要用这下作手段,偷摸行事?!国之将亡,不因公主,却因昏君!”

“此话跟我说了便罢!被旁人听到,你纵有十个头也不够落地!”紫衣者警惕地看看四周后,方才又说道,“公主身藏异禀,皇上眼中视同妖孽,惧多于恨哪!不派那公主最信的人去,只怕事情不成反惹恼公主,多生枝节。”

“呵呵,天武将军,我曾以为他是朝中难得的真英雄……”朱衣人放低袖子,拂去脸上的赃物,不屑地甩开,“却没想到终是个无情孬种。亲手喂心爱之人饮下毒酒,大丈夫是假,伪君子是真。”

“唉,休再多讲了。”紫衣者拍拍对方的肩头,目光投向渐渐暗淡的天际,“只怪红颜命薄。七夕之夜,孤埋黄土……公主殿下,来生莫再入皇室,投个平常人家去罢。”

愈发如浓墨泼上的天顶,隐约有两颗闪烁不止的星子,朝彼此努力靠近着,再眨眨眼,方知是幻觉一场,茫茫苍穹上哪里见得半颗星子,黑得绝望。

刚才微弱下去的夜风,又有了强硬的势头,二人背过身避开讨厌的土渣草末,垂下头,抱臂不语。

许久后,凹地中有人气喘吁吁跑上坡来,朝二人躬身禀报:“大人,墓穴已挖成!”

二人对视一眼,随这兵丁下到了凹地。

火把的光在风中晃动,映出数张汗津津灰扑扑的脸。

紫衣者眼神复杂地看看那副快被夜色融化的黑色棺木,犹豫片刻,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锦盒,打开,取了一张浅黄小纸出来。

“去罢,既然皇上这么吩咐,我们必须照做。”他把黄纸递给神色凝重的朱衣人,“国师的话,皇上视为神谕。你我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接过黄纸,朱衣人嘲讽的笑容在火光中闪动:“封妖符……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么?他们当真怕公主变了妖,从墓穴爬出来吃了他们?既畏惧如斯,当初又何苦下这狠手?”

“贴上棺盖罢,莫再多言!”紫衣者微愠,为对方的心直口快。

朱衣人忿然哼了一声,拂袖朝棺椁走去。

不待他靠拢,突地,竟有股强如刀锋冷若冰霜的阴风自新挖成的墓穴里猛窜而出,灭了所有火把,直扑棺椁。

砰一声巨响,早已合好的棺盖竟生生挣断了深深钉入的铆钉,翻开倒立,最后仰倒在棺椁后头的泥地上。一层渗着雪白的青光,从棺椁内升漾而出,流水般盘旋在上方,将整个棺木密密包裹起来,黑暗中,徒生惊心的妖异。

见状,在场众人无不大骇变色,两个胆小的兵丁拔腿便想跑。

“给我站住!”紫衣者毕竟年长,突来的恐惧还不足以淹没他的理智,他怒目看向那两个准逃兵,“没有我的命令,谁敢擅自离开,杀无赦!”

“老师……”朱衣人举着黄纸的手微微抖动,僵硬地转过头,“这……”

紫衣者不作声,略一沉思,一把拿过对方手里的黄纸,定定神,迈步朝棺椁而去。

“小心!”朱衣人生怕他出事,慌忙跟了上去。

离棺椁越近,二人胸前的起伏便越明显。

仅剩一步之遥,紫衣者既像安慰自己的学生,又像安慰自己,喃喃道:“我们与公主素无仇怨,纵是作了冤魂,她也不至向我们下毒手。”

阴风渐渐止住,棺椁的边缘,出现两张被光束照亮的脸孔,以极致的严肃掩藏着心底的虚慌。

“公主……”

良久,两人同声低呼。

棺椁里,躺的是那倾国倾城的人,一身华美嫁衣,衬红失了血色的脸庞,长长睫毛覆在嫩到能看到细细血管的眼皮下,一点亮亮的东西在眼角闪烁,像眼泪。

棺外二人,似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冲撞了最纤弱的神经。

“公主殿下……微臣知您心有不甘。可事已至此,您还是……”

紫衣者把着棺木边缘,语重心长的“劝慰”尚未说完,他已自行闭上了嘴巴。

身旁的朱衣人被此时所见,惊得倒退三步——

棺中女子,忽地睁开了眼,没有光泽的漆黑眸子带出冰凉绝望的视线,直望天空。

锵一声脆响,如水晶碎了一地。她的脸,以及所有露在空气中的部位,骤然爬满横纵不一的裂痕,如被重物砸碎的瓷器。

一股比暴风更强劲的力量从棺木中心迸撞而出,龙卷风般将四边的青光搅成了漩涡,而女子碎裂的身体,更被这股力量轰然吸起,从嫁衣中分离出来,眨眼间碎成了一片比灰还细的白点,在外人惊异的眼神中飞舞着,并渐渐失去颜色,跟空气融为了一体,到最后只剩下一道若雾的青烟,猛扎入那件空荡荡留在棺底的嫁衣之中。

棺椁,开始上下抖动,泥地上被压出了越来越明显的印。

浓到扎心的恨意从四面八方压来,紫衣者慌忙退开,捂住胸口,大吼:“来人啦,速速将棺盖合上!”

兵丁们不敢有违,硬着头皮一拥而来,抱起棺盖砰一声盖上。

紫衣者趁势而上,一把将手中黄纸贴到棺盖正中央,随即跳开到一旁。

黄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凸现出血色的光彩,将整个棺椁都映成一片暗红,颇似染了一层将干未干的血迹。

棺椁如一条垂死而动的鱼,还在不甘地抖动,棺内仿佛还传出咚咚的撞击。

在场的兵丁已吓得抱作一团,只有他们口中的两位大人,还顾念着自己的体面,强撑着站立。

跳动的棺木,寂静的山坡,成了最诡异的对立。

一直到天上的一角探出几颗暗淡的星子,地上的人心理已濒临崩溃的极限时,棺椁在又一次重重跌落在地后,静止了,贴在上头的符纸已经没了踪迹,只在恢复本色的棺盖上留下一道四四方方的浅印。

又等待许久,确定棺椁是真的“安分”后,紫衣者擦着额际的冷汗,朝手下呵道:“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将棺椁葬入墓穴!快!”

又惊又乏的兵丁不敢耽搁,纷纷支起发软的腿,移到棺椁前,互相看看,却迟迟不敢下手触碰。

“混账东西!还在磨蹭什么!”紫衣者怒了,“再不动手,定让你们身首异处!”

兵丁们一哆嗦,咬咬牙,一鼓作气抬起棺椁,快步走到墓穴里,将这几乎吓破他们胆的大家伙安放在了正中间。

火把重新点燃,土石飞起,锄铲大动,兵丁们疯了般朝墓穴里填着土。

黑黑的棺椁,慢慢消失在厚厚的土层中。

深深的墓穴,在最短时间内被填为一片平地。

“大……大人……”领头的兵丁跑到紫衣者身边,指着那块平地,结巴着,“那个……已经……已……”

话音未落,那块埋了他物的平地猛地窜起了一阵狂风,卷起面上尚未压实的砂土狠狠抛向空中,又纷纷落下,四溅开去。

啊!

兵丁里头又爆发出一阵惊呼。

紫衣者与面色泛白的朱衣人对视一眼,迈步过去。

看着那块不平常的平地,他二人的脸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严峻。

黑黄混乱的地上,散落的砂土清晰地摆成了八个大字——

  此恨绵绵,誓无绝期。

呆立半晌,紫衣者转过身,只说了一句:“我们走!”

兵丁们像得了大赦,把手中工具一扔,也不顾什么主仆先后,个个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凹地,后头,是他们的两个踉跄跑动着的大人。

君岫寒用力揉着眼睛,刚刚发生的一切,一幕不差地看在她眼里。

埋头看着脚下踩着的青草软泥,又看四周罩于夜色下的茫茫草原,丢了魂般愣住了。

这是哪里?刚刚那些又是什么人?

啪啪的脚步打乱了她的思绪,身边突然窜过几个满脸惊恐的兵丁,紧跟着,又跑过刚刚见到的那两个紫朱衣衫的男人。

是他们?他们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喂!你们等等!”

君岫寒猛一倾身,伸手去抓落在后头的紫衣者。

可是,她的手却从对方的胳膊中一穿而过。

君岫寒呆呆看看只触了一捧空气的手掌,没有勇气追逐,眼睁睁见那群人渐渐消失于前方。

“谁……我在……哪里……”

辨不出方向,挪不动脚步,她孤立于山坡,喃喃自语,被遗弃的绝望绕紧。头顶上,藏匿许久的月亮露了半边脸。

身后,突然飘来一阵摇晃的光,无数燃烧的蜡烛被风触动的模样,一缕幽暗的檀香在飘忽的光影里悄悄弥漫。

回头,飞檐拱角下,四盏素色灯笼清光怡人,八角凉亭翠玉为栏薄金雕花,轻垂四周的雪白纱帐被红丝束起,曼妙摆动。一方纯黑香炉摆于凉亭正中,淡烟袅袅,模糊了后头的两个人影。亭外,大片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争鲜斗艳,将泻地如银的美妙月色都比了下去。

如此情景,本该是人见皆惊的仙境之色,可在君岫寒看来,却不啻于阴曹鬼地。

一条无形的界限,将她所见的世界一分为二,面前,是花好月圆的凉亭夜景;身后,是沙尘翻飞苍茫无际的荒原,如两幅毫不相干的画,各撕开一半拼凑一起,而她,正正站在它们的交界线上,进不得退不得。

“这是皇上要我转交于将军的东西。”

亭内,有人说话。薄烟后,走出个衣襟斜敞,发髻松散的赤脚男人。面孔是模糊的,怎么看也看不真切,只有他手上捏的白瓷瓶,不仅看得清楚,更眼熟得很。

明明离得很远,君岫寒却有近在眼前的错觉,如同刚才看到凹地里那番情景一样。

悠然飞升的烟被一卷而过的黑色披风打得四散而离,暗处,那高大的背影伸出了手,却在停在离瓷瓶半分的地方犹疑不前。

几声冷笑拂过。

“素来以为天武将军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豪杰,没想到却为公主那妖女心软。”

被耻笑的人一言不发,手掌依然停留原处。

“此女不亡,我朝难振天威。若将军为皇上除掉这祸水,可想过他日会有何等锦绣前程?!”赤脚之人惋惜地晃着脑袋,“皇上曾向我透露,早有意将最宠爱的七公主下嫁将军,如此佳偶,难道还敌不过一个被遗弃在外的妖孽?!”

被灯笼的光芒映得惨白的手掌,微微一动。

“而今朝野上下皆知国有妖孽,黎民百姓苦于战火,将军若还与那妖女有瓜葛,坏了名节事小,惹龙颜大怒甚至贻害国运的话,这后果便……”

“够了!”

裎亮的盔甲下有拳头攥紧的咯咯声。

“呵呵。两条路,何为死路何为贵路,将军是聪慧之人,当比谁都清楚。这瓶紫清酿,将军要是不要?”

光洁的瓷瓶在他手里骨碌碌地滚动,瓶身上闪过挑衅的光。

“里头……下了怎样的毒?”

那手掌终是将瓷瓶握到了自己手里。

“皇上赐的是鹤顶红。”模糊的脸上,似有洋洋笑意,“不过我觉得不好。”

一个小小锦囊从怀中掏出,点点碎绿抖落在他掌纹纵横的手上,似是被压碎的某种草叶。

“水莽草,误食者三日内必心痛而亡,死后亦入不得轮回,加上我的灵符,这妖女将生生世世被禁于地下。你我皆不必担忧她死后作祟,呵呵,干干净净。”

手指一滑,瓷瓶差点从手中滚落。

“去罢。”大袖一挥,赤脚之人下了逐客令,“妖女生性多疑不近生人,唯有将军能当此任,莫教皇上失望才好。”

香炉里的烟渐渐浓了,人面,凉亭,花草,一如刚才有人说的那般,被埋得干干净净。

君岫寒瘫软地蹲到地上,心口的疼痛又阵阵袭来。

已成迷雾的烟幕中,突地走出个人,大步流星朝她奔来。

是他?!

那个在草原上让女人饮酒,刚刚又从那赤脚男人手里接过瓷瓶,却总是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即使到了此刻,与他对面相接,君岫寒依然看不到他的模样,他们之间被一股异常的力量扰乱着。

男人离她越来越近,眼见着便要朝她身上撞来。

君岫寒想躲开,身子却不听使唤。

就在二人相撞的瞬间,一阵锐利沉重的气流狠狠穿过君岫寒的身体,强大的冲力将她扑倒在地,竟沿着那斜坡滚落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恐怖的念头涨满心头——

自己会一直跌落,直到坠入地狱。

君岫寒无助地挥舞着手臂,期盼着有人能拉她一把。

女人的泪眼,男人翻飞的黑披风,还有那从锦囊里抖落出的碎绿叶子,和着天地倒转的草原夜色,交替着在她眼前闪现……


7

应了她心中惶恐的求救,一只粗糙冰凉的手,握住了君岫寒的手腕,阻止了困于半昏迷中的她无休止的下落。

身体终于停在了某处,手掌下是一片湿润松软的触觉。

君岫寒睁开眼,一张人脸模糊摇动,渐渐清晰。

“秦老师?!”

当她完全看清眼前人时,整个人似被注入强力的兴奋剂,惊喜地挺身坐起,一把抓住老秦的手臂,嗓子因为过分激动而哽咽不止,“是你么?真是你么?”

“是我呀。小君。”老秦一如平日的和蔼,扶了扶眼镜,低头看她明显发抖的手指,“怎么……怕成这样?”

君岫寒的眼泪在眶里打转,拼命摇头:“我做了好长一个梦……可怕的恶梦……看到草原山坡,还有棺材嫁衣……还有亭子……”

她语无伦次的描述在视线从老秦身上飘移到他们四周的景色时,噶然而止。

君岫寒本以为自己看到的,该是办公室里斑驳的墙壁和老旧的文件柜,因为老秦那么真实地蹲在自己面前,足以证明她已经从梦里醒来才对。

可是,她看到的依然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草原上那片分不出是昼还是夜的迷蒙天色。

老秦和她一样,成了这个“世界”里的一员。

君岫寒触电般缩回手,颤声道:“秦老师……你……你怎么在我的梦里?不对,你一定不是秦老师!!”

“你并没有做梦呀。”老秦整理着被君岫寒捏出褶皱的衣袖,站起身,微笑着看向远方,“这是你早该回来的地方,天武将军。”

君岫寒愣愣地看着他,傻人般口吃着:“你……你说什么?……你在叫……叫谁?”

老秦的声音低沉却不混浊,“天武将军”四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

“呵呵,天武将军,我曾以为他是朝中难得的真英雄……”

“素来以为天武将军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豪杰,没想到却为公主那妖女心软。”

朱衣者,赤脚男人,二人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背过身去看看吧。”老秦指了指她身后。

君岫寒战战兢兢转回头,一方简陋的黑石墓碑立在浅浅隆起的土包前,墓碑上书:

  宋天武将军君岫寒之墓

“你这常胜将军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会在千里原之战中被手下人出卖,死在金兵乱刀之下吧。”老秦轻蔑地斜睨着墓碑,“可惜,皇帝自顾不暇,连风光大葬都给不了你。”

君岫寒噌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冷汗淋漓地看着墓碑,脚步却不自觉地后退,喃喃:“不会的……不可能……”

一面圆圆的小镜子,适时递到了她的面前。

粗眉大眼,高鼻薄唇,被晒成浅棕色的脸孔棱角分明。

镜中人,哪里还是那个秀眼细眉白里透红的自己?!最陌生也最熟悉的男人面容,在镜子中恐惧地扭曲。

君岫寒尖叫一声,啪一下打落镜子,拼命地摸自己的脸,也由此更确定了身上所起的,是千真万确的变化!

粗大且布满茧子的双手,在头顶盘成一束的头发,还有高大健硕的身躯,任何一个特征都清楚说明,这个身体已经不属于从前的她……  “这是谁?是谁??”君岫寒抓住老秦,泣不成声地问,“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什么天武将军?我不是天武将军,我是我啊!!秦老师,你告诉我啊!”

老秦的微笑消失了,他冷冷扯下君岫寒无助的双手,说:“有些记忆,是永远无法磨灭的。哪怕你轮回千百次。”

记忆,轮回,君岫寒听不懂,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咬紧嘴唇痛苦地摇头,用最没用的方法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个怪异的梦。

“刚刚所见到的一切,挖墓穴的官兵,花园凉亭里的男人,都不是梦。那是你沉眠已久的记忆。”老秦取下眼镜,在袖子上蹭着有些发花的镜片,“我替你叫醒了它们。”  “我不懂!我一个字都不懂!”君岫寒痛苦地抱着头,在混乱中歇斯底里,“秦老师,我是小君啊!你看清楚!我不是什么将军,不是不是!为什么你要耍这些花招来对付我?!我没有对不起你啊!”

“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另一个人。”老秦突然上前,食指戳在君岫寒的眉心上,“我心有君,君心有我。将军怕是记不得了吧。别说区区一句话,连曾经耳鬓厮磨的人儿的模样,怕也忘记了。呵呵,否则你在‘梦’里为何总是看不全那嫁衣主人的面容?!”

额间似过了一道电流,刺激着君岫寒每一条经络,要将隐藏在里头的某些早已遗忘的信息硬抓出来。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嗯,定不负卿!

待你凯旋回朝,我必披了嫁衣在此等你。

一言为定!来年七夕,定娶你为妻!

婉转清脆的女声,坚定沉稳的男声,从身体最深处旋绕而出,前方,忽地多了一对男女的背影,偎坐于青石之上,月光洒了一身甜美的清辉。

一眨眼,此景即刻不复存在,眼前依然是荒凉草原,除了自己和老秦,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

心动,爱怜,牵挂,为难……所有她从不曾体会过的情绪一一从心间搅动而过,留下的,除了那些愈见清晰的片段外,只有难忍的疼痛。

“我曾以为,公主她找到了幸福。”老秦戴上了眼镜,藏在镜片后的双眼少了往日的混浊,竟有了些许清澈的光彩,“看到她那么开心地在我面前雀跃歌唱,我想,那个总是没有笑容,孤独徘徊在苍茫草原与简陋偏殿之间的可怜姑娘,终于消失了。真好……”

君岫寒勉强地直起身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沉浸在美好回忆里的老秦。

“还记得她披了红红的嫁衣,站在我肩头眺望你的归来。”老秦露出孩童般天真满足的笑容,“至今都忘不了她传递给我的,埋藏在浓浓爱意中的兴奋与快乐。呵呵,只有心思单纯若此的人,才会令我感同身受。”

“你……你究竟是谁?”

君岫寒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沙哑。她,或者该说是他,放下抱住头的手,疑惑而畏惧地看着讲故事般轻松的老秦。

对于他的质问,老秦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以为她会披着这身只有她才配穿上的嫁衣,带着她期待的幸福走完一生。可是我居然想错了。她等回了那个人,却没有等回她以为的幸福。不止如此,还等来一道生命的终止符。”

君岫寒的身上阵阵发寒。

那个闪烁这冰冷寒光的白瓷瓶子,在脑海中跳动不止。

老秦双眸一转,沉默却凌厉的目光投向他:“就算你想不起以前,在看过那些‘片段’后,也该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吧?!”

“你……我……”君岫寒语塞,“梦”中所见的一切,只要是一个不太笨的人,很容易就能将它们串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男人为了所谓的“锦绣前程”,在他人的怂恿利诱下,毒死了曾经海誓山盟的女人——一个并不离奇,甚至有点俗气的故事。

可是,当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是听故事的人自己时,那便是另一种不可言表的感受了。

“你明知酒中下的是水莽草,还是将酒瓶交到公主手中,眼看她饮下……”老秦垂着的双手,有些颤抖,“你的心,是肉长的么?”

悔恨,刹那间排山倒海涌来,淹得君岫寒喘不过气来,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所有的怀疑,都在此时化作乌有。

“公主能预言将来,却从不预言自己。”老秦苦笑,“如此也好。若早预见到她会有如此结局,那之前那点短暂的快乐也没有了……世上最聪明的女子是她,最痴傻的也是她。”

“为什么……要隔了这么多年才来找我?!”君岫寒忍住一身的不适,强撑着站起来,眼神迷茫而涣散,“你究竟是谁……我的记忆里,从没有你的出现。”

老秦一笑,弯腰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头,玩耍般上下抛着:“公主给了我一个名字,青。长久以来,她没有朋友,除了我。我喜欢她坐在我肩上,托着腮看远方,真实地感受她的悲喜。她从不知道,脚下那块看起来笨重粗糙的青石,其实是有眼有耳……有心的。”

青……秦?!青石……秦老师?!

君岫寒赫然回想起那块安然于绿草上的大青石,那个总是被当成泛泛背景而忽略的画中之物。

她曾在石上守候幸福,也在石上丢失生命……

陪伴她从生到死的,竟是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你是……妖怪?!”君岫寒停顿许久,才艰难说出最后两个字。

“我若早修成妖就好了。”老秦遗憾地叹息,旋即神色一变,厉声道,“如此一来,你这畜牲断断不会有机会害了公主!!”

君岫寒如挨重击,倒退两步。

“见那些兵丁抬了公主离开,你永远无法体会当时的我有多急多恨,我恨自己只是小小石精,莫说人形,连移动都不可能,更加不可能将公主抢回来。”老秦紧紧咬了咬牙关,仰头看天,“从那之后,我忍受各种极度的苦难,潜心修炼。我发誓有一天要修成人形,找回公主!”

此话一出,君岫寒突然想起了谢菲说的,关于嫁衣出土时的往事,心里顿生一个念头。

“博物馆的嫁衣……根本不是赝品。对吗?!”

老秦依然望着灰黑混沌的天空,冷笑:“国师那妖人,怕公主冤魂不息找他复仇,不仅给了你阻止轮回的水莽草,更用了符咒将公主封在棺椁内。我试过许多次也无法突破。直到三十年前,博物馆那群人发现了墓穴,身为人类的他们,误打误撞破了符咒的封印,可是也毁掉了受制于封印的嫁衣。”

“你……抱着一堆红布进去,只是掩人耳目……你根本不是在做一件新的,而是用你非人的力量,把成灰的嫁衣复原?”君岫寒嚅嗫着嘴唇,猜测。

“呵呵,现在的头脑比刚才清醒多了。”老秦收回上仰的目光,揶揄道,又取下眼镜,揉着眼,“公主的魂灵早与嫁衣合为一体,为复原嫁衣,我不惜抛掉百年道行。只要公主能回来,我就算变作凡人慢慢老死,也无所谓。”

眨着泛红的眼睛,重新戴上擦得透亮的眼镜,老秦抚着胸口咳嗽数声,使得背脊越发佝偻,更显老态。

“我想你不会想到,公主临死前,曾对你下了咒,无论轮回几多,你的名字都不会改变。君岫寒,这三个字是她印在你身上的标记,终有一日,她会找到你。”老秦轻捶着胸口,释然笑道,“老天到底不是瞎子。我终于在今年的七夕之前,为公主找回了你。”

如此,君岫寒才记起,当初自己投出的应聘简历里,没有一封是发往博物馆的。老秦那通“救人于水火”的录用电话,不过是请君入瓮且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诡计罢了。不得不佩服他的周道,不得不佩服命运的顽劣。

“你……还有她……”君岫寒至今也忘不了那一晚,打开门的那刹那,那件冷漠注视着自己的美丽衣裳。从不动声色将自己“骗”到博物馆里,又故作亲切消除自己一切戒心,老秦的目的,恐怕不止是仅仅要唤醒他的记忆那么简单。

“你们要将我怎样……”

当最初的惊惶达到顶峰时,应了物极必反这句话,君岫寒反而平静了。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老秦走到他面前,手放到他肩上,竟又是一脸慈蔼,“既如此,公主服下的是水莽草,你也不会例外。”

君岫寒只觉脑子里嗡得轰鸣了一下,许久没有出现的剧痛从心口猛然窜出。

水莽草,服之者三日内必心痛而亡,死后亦不得轮回。

每个字,如利刃穿心。

君岫寒的神志一散,整个人咚地倒在地上,仰躺着,漫天灰色的绝望倒映在眸子里。

自己是什么时候吃了那东西的,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

“方便面里的蔬菜包,我换过。”老秦看穿了君岫寒的心思,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闻言,君岫寒竟笑了,喃喃道:“多聪明的法子,多聪明的人……多蠢的我。”

老秦走上前,蹲下,整理着君岫寒额头前凌乱的发丝,说:“水莽草的毒,不是不能解。三日之期未满,你仍有机会救自己一命。”

君岫寒迟钝地转过头,木然看着老秦。

“谢菲。”老秦诡秘地一笑,“只要你拿水莽草给谢菲服下,她便会成为你的替死鬼。解水莽草的唯一方法,就是在三日内找一个替身。谢菲我已经将她困在博物馆里,就是为了给你解毒啊。呵呵。”

君岫寒慢慢撑起身子,看怪物般看着老秦。

半晌,说:“你们究竟要我怎样?”

“不是我们要你怎样。”老秦摇头,“我们只是想看看,一个人在两件性质相近的事情上,是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如果你选择生存……”

“我已经死了。”

君岫寒捂着胸口,打断了老秦。

突然累了,被各种极端情绪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在隐然却刻骨的悔恨中越跳越慢。

爱人,杀人……自己被谁爱过,又真正爱过谁?!

又或者,自己根本没有爱过谁,只是在时间的流逝中关切着自己的得失,在自私里遗忘过往。

那双从期望到绝望的美丽眼眸,于虚空中出现,在愤怒与哀伤中流了一滴眼泪。

无论转世多少回,君岫寒依然还是君岫寒,当自己都无法接受自己时,还能干什么?

只想说声抱歉,如果还能见到她。

君岫寒又躺回了地上,真如个死人一样,眼也不眨地呆看着天空。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

待你凯旋回朝,我必披了嫁衣在此等你。

一言为定!来年七夕,定娶你为妻!

沉淀在记忆里许久许久的话,又响在耳畔,最陌生,最熟悉。

“她不来见我么?为什么从头到尾她都不肯出现……还在怨我?!”

这是君岫寒在合上双眼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话时,天际的灰渐渐消退,两颗星子渐渐亮起,渐渐靠拢……

“她不是不出现……她一直在等你……”

夜幕下,有人在说话……

午夜早已过去,今天,是七夕。

8

君岫寒失踪了。

老秦也失踪了。

谢菲被人发现晕倒在敞开的壁柜里,还活着。

博物馆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救护车,警车,看热闹的人,都来了。

馆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圆球一样的身体在馆内滚来滚去,应付着突如其来的混乱。

警局又多了一桩无头失踪案,只有老天才知道什么时候水落石出。

静如死水的博物馆,一夜间被蒙上了浓重的神秘气氛,广大望川市民茶余饭后又有了新的谈资。

数月后,国庆节。

年轻的母亲牵着含着棒棒糖的儿子,信步在博物馆的三号展厅里。

“你看,这个是三国时候的碗。三国离我们现在有上千年的历史呢!”

“这个叫唐三彩,非常漂亮的艺术品。”

也不管自己的孩子是否听得懂,母亲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解着展厅里的一切。

他们的脚步,停在了角落里的嫁衣前。

母亲惊艳的目光久久不散。

“南宋时候的贵族女子嫁衣,乖乖,真漂亮!儿子,这才叫艺术品!瞧瞧咱们中国的文化有多伟大!”

孩子舔着棒棒糖,天真地仰着头,盯着玻璃展柜里,鲜红如昔的美丽衣裳。

“妈妈!”他舔舔嘴唇,扯着母亲的手指,说,“里面穿这衣裳的姐姐好漂亮,还踩着一块大石头呢!”

“姐姐?!石头?!”母亲望了望里头,支撑衣裳的,只有光滑的楠木衣架而已。

“小孩子怎么能撒谎呢!”母亲瞪了儿子一眼,拖着他的小手离开,数落着,“以后看到什么说什么,不可以瞎说!知道么!”

新换的灯泡比以前亮了许多,时间被灯光混淆。笼在晶亮光环下的透亮玻璃柜,比任何时候都闪烁,有了生命般引人注目。

嫁衣里,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楠木衣架,而是个静若止水的女人,嘴角微微翘起,轻盈地踏在青色的大石上,玻璃般透澈的眼眸凝望前方,光线打在裙摆的琉璃之上,折射出美丽的面孔。

穿嫁衣的人是谁?

或许是心有忏悔的君岫寒,或许是守望千百年的公主。

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嫁衣里头,多了一个早该归来的魂灵。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永不轮回,永不相离……

  如果衣裳也有表情,那么它现在,应该是在微笑,还有它下面的石头,也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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