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书店的心情总是很差。
我需要调整一下呼吸，循规蹈矩地从正门走进去，穿过零零散散的阅读者，假装熟络地跟其他服务员打招呼，同时小心避开托着咖啡和餐盘的家伙，路过收银台的时候对着浓妆艳抹的老板努力挤出一个虚情假意的笑，走进后门，换上带围裙的工装，开始一晚上的工作。
这份工作枯燥，寂寞，虚与委蛇，毫无尊严，浪费才华，百无聊赖。每天午夜，我倚着书架，惺忪地看着那些仍然滞留书店里的客人。他们的脸上写着诸如无聊、亢奋、心神不宁、不知所措、寂寞、焦虑、暴躁、坚韧等等。观察这个这很有趣。每个人为了不同的目的走进啦，有的流浪汉只是为了能在空调房里睡一觉，有的学生情侣假借来上自习却一时不停地窃窃私语，有的夜跑者穿着汗津津的背心裤衩来躲避突然的雷阵雨，也有真正喜欢夜读的寂寞的人来寻找喧嚣城市里难得的片刻安宁。
后半夜会有一些人走进来，他们大多形容枯槁，有一些会在外国文学区倒头便睡，有一些靠着书架若有所思，有一些会站在店门口满身酒气小声打着电话。但是他们中很少有真正读书的人。可以理解。在这个浮躁的国度里，人们关心的应该是转基因、日系车、朋友圈、NBA和避孕套。
半夜三点的时候，我看着这座熟悉的书店，它是沉沉睡去的城市里的唯一的一点萤火，像散发着味道的猪笼草吸引着飞虫，像深海里的安康鱼猎杀着小虾，像藏在心底的痛苦吞噬着回忆。
一个书店温暖一座城市。真他妈的扯淡。
我喝杯美式，伸伸懒腰。
这间书店是文明发展的悖论，城市秩序的破坏者，制造痛苦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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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畅销书柜台前面。我注意她很久了。她保持着一个很累的姿势——腿站得很直，腰却弓下来，脸快要贴到书上。
我说女士你不累吗？
她挥舞起手中的书，眼里精光四射，大声说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累，我要充电，我要提升，我要留在这座城市，不加倍努力怎么能够成功！
我说好的女士我明白了，请你小点声，不要吵到其他睡觉的人。
她说成功不就是需要一点激情吗，你有梦想吗？你懂吗？你个waiter！
我说实不相瞒我的梦想是在隔壁酒吧街上开一间自己的小书店，十五平米足矣那种，里边卖的都是我亲手挑的书。白天我躺在玻璃门旁边的躺椅上听爵士，顺便收收钱。阳光照在我的可乐杯上，气泡噼里啪啦，一条狗趴在脚边。晚上我关上门，和我爱的人做爱，我们赤裸着翻滚在《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上，在《寻欢作乐》上，在《1984》上，在《全球通史》上，书架上的马尔克斯王小波菲茨杰拉德奥威尔海子纷纷掉落下来，砸在我们光滑的背上，我们被淹没在小说散文诗歌杂文随笔谈话录和隔壁的摇滚乐里，但我们的爱无法停止，就像地球无法停止转动。
她大惊失色，转而出离愤怒，说天哪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这是在教坏我，你不阳光，你这衣冠禽兽有辱斯文，我要记下你的名字，我要去投诉你，发微博谴责你！
我冷笑一声。
一张血盆大口从《巴菲特的五十个成功秘诀》中猛扑出来，瞬间把她吞了下去，鲜血顺着利齿滴下来，喉结费力地蠕动。
我舔了舔嘴唇。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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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孩子在看《苏菲的世界》。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杯气泡水和一本福柯的《疯癫与文明》。我说喜欢哲学的话，看这个，不难懂，又没尼采那么俗。
他很感激说谢谢。
“你是高中生？”
“嗯，我晚上趁爸妈睡了偷偷跑出来看一会儿书，白天还得去上课。马上就要高三了，我的数学成绩太烂，我妈不让我看闲书，可我就是忍不住，再说我那数学补也补不上来。”
“别灰心，我有个高中同学叫王雷囝，平时数学从来不及格，高考的时候差点考满分。”
“大哥，我其实很迷茫。”

“没关系。我从小就爱看闲书，上小学初中的时候，我爸总逼我去街上和小朋友们赛跑，说这才是男孩子应该玩的。可我连女生都跑不过，他们都笑话我。我就不爱出去，躲在家里看书。看说岳、说唐、三国演义、包公案、薛仁贵征东什么的。后来他们很生气说影响学习，就把我的书都收起来锁在抽屉里，我就拿零花钱去书店买，晚上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记得有一次我爸从我的铺盖下面搜出过三言二拍，愣了一会儿说你随便吧，别看不健康的就行。后来我上学了，我的作文写得比大家都要好，总是被作为范文叫起来念给大家听。但是数学和英语都很烂。我很沮丧。班主任鼓励我说你好好写，清华北大也有特招。就是这个信念支撑了我的整个高中时期，怎么说呢，就像帕特农神庙圆明园大水法，上面都倾圮了，下面还一柱擎天。我要感谢这个老师，在最艰苦的时候没有让我的精神垮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大学的时候也喜欢哲学，先从唯心开始吧，不要一上来读太多经典，找文笔好一点儿的，柏拉图尼采啊，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啊，其他的先不要太在意，你这个岁数，读进去再说。”
他说我靠大哥你好洋气我好崇拜你，你最后被哪所211录取了？
我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大声地说：“我最终考取了烟台大学文经学院！”
他错愕。
巨大的带刺的舌头从《苏菲的世界》中伸出来，一下子把他卷了进去，随即传来了咀嚼骨骼的咔咔声。
我摸了摸肚子。“所以嘛，有个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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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见到她了。
她抱着一摞书在结账。
止庵？帕特里克莫蒂亚诺？《岛上书店》？《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
她看到我，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春风一样的让人痒痒的笑。
我们坐下喝咖啡。我喝可乐。加冰。
她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是个文艺青年吗？
我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说，不，文艺中年了。
她就笑，她笑起来真好看，眼睛眯成小道缝，打着卷的发梢从嘴唇边垂下来。
我看了看她手里的书，这些书摆在她北欧白桦的书架上一定很漂亮很有感觉。可我知道一个人在阅读上的品位是与生俱来的。比如我小时候不想看《格林童话》，现在也读不来《小王子》。我想起那个在自习教室里只看瑞丽和专业课本的女孩，忽然很想笑。她抱着这些书的样子真美，手指拂过塑封的样子让人沉醉。
可是。

你能触摸到这些文字的灵魂吗？
你合上这些书的时候，心里会痛吗？
你会用这本书支着下颌，一动不动地看太阳慢慢落下山去吗？
你离开我的那个周末，绝望的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读一本《涿鹿》，是一本言情小说。我想，就剩几十页了，读完了我就退房离开。这真的是很烂的一本书，我已经完全回忆不起情节和人物。只知道外面飘着大雪，我读着读着眼泪就落下来，止不住地往下掉，后来实在不想控制了，就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哭。哭完了我就决定不走了，留下来，就在这。
我打了个饱嗝。
我说你走吧。
她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