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拥有一种特殊的血统,在我的种系,每个人都可以自己给自己整容。
手术的时候,只需要坐在化妆台前,拿起水果刀,狠下心来。
只要你不怕疼,你就有机会变美。
虽然大家对于整容这件事都心照不宣,但是每个人都坚称自己的美貌是天生的。
有一天我无意间看到阿美小时候的照片,对她说,你小时候的小虎牙好可爱啊,她夺过相片打翻在地,这才不是我!我的牙一直都是整齐的!她的声音带着颤抖,随即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然后一撩头发爽朗地说,姐一直都很美好吗!或许那真的不是她,是我太失礼了吧。
我从来没给自己动过刀子,因为我不觉得自己哪里需要动。眼睛小?视力好就行,我不是很在意;脸大?我觉得圆脸挺可爱呀;鼻子塌?这个我从来没注意过哎,怎样算是塌呢?
直到我14岁那年,闺蜜在一次争吵中大声吼出来,你长得那么丑是哪来的自信!
我愣住了,头一次听到这种评价,我才知道原来我很丑。
闺蜜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重,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气话。。
我没有理会她,眼神空洞地顾自走了出去。
那天我想了很多,我真的很丑吗。
或许那些不该有的冤枉与指责,都是因为我这可憎的面目。
随意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有了美丑的概念。
原来,我真的很丑啊。
不,我不是丑人,我不丑。
凌晨,我悄悄拿起了水果刀,借着微弱的烛光,把自己脸颊的轮廓信手划破。霎时间血流如注,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开始颤抖。但我不断地在心里重复,我不丑,我不丑,继续操作后续手术。我的鼻子和眼睛都开始流血,在烛光的映照之下,镜子里的我完全是个凶恶的女鬼。巨大的恐惧让我控制不住地开始流泪,但是眼角已经被我划开了,在剧痛中,血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我生起一个念头,镜子里丑陋的女鬼才是我真实的样子啊,但是随即我用缝合伤口的绣花针狠狠扎进自己的骨头——我不许自己这么想。
我们的城镇和其余城镇不同的地方不止在于自己给自己开刀,还有两个地方不一样:我们这里没有麻醉,我们的伤口愈后无痕。
几个小时后,伤口愈合,我洗净血渍,我看到我变成了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美丽模样。但是完美表皮里的组织还在隐隐作痛。
天快亮了,我要赶紧逃离这里。这里的人都认识我,他们一定看得出我整过容。翻过一座山之后,那边的村庄里没人认识我,现在出发还来得及。
到了新的环境,每个人都对我赞不绝口,你的眼睛好大,你的脸好小,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拿出从未有过的优雅,嘴角扬起刚好的弧度,目光温柔地说谢谢,尽量表现得就好像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这时候就会有人说,你笑起来更好看了。
我知道我有多好看。我本来就是这么好看。
偶尔,我会看到某些脸区和我整容之前一样的人。
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每当我看到有哪里和我曾经的脸一模一样的人,我的对应部位都像重新经历手术般疼痛。刻骨铭心,撕心裂肺。
一开始还好,只是偶尔遇见一个部位和我相同的人。到了后来,渐渐遇到不止一个部位和我曾经一模一样的人。最后,随着我交际圈的扩大,事情越来越恶劣,我开始结识越来越多整张脸都和我一样的人。甚至走在街上,总是梦魇般地,冷不防地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每到这种时候,我的脸都会因为痛苦而扭曲,越扭曲越疼,越疼越扭曲。
有一天,一个长得和我一样的服务员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滚烫的菜汤全都倒在我胳膊上。本来被烫伤已经很疼,她的脸让我更加痛苦难耐。疼痛催生了愤怒,我对她破口大骂,人长得丑就别出来工作。她不断地道歉着给我擦衣服。就在我大喊着要找餐厅经理的时候,突然觉得,脸上的疼痛缓解了许多。
我发现,只要我骂和我一样的人,我的对应脸区就不会太疼。
这真是一剂止痛良方。
当我再遇到那个脸和我一样大的清洁工时候,我只要从鼻子里哼一声然后念叨一句大脸婆,我的下颌骨就不那么疼。
当我装作开玩笑地嘲讽同事艾米的小眼睛快要长死了,我就不用每次见到她都疼的必须转身掩饰自己的丑态。某天我看到她因为我的玩笑自卑地掉眼泪,泪水一行一行划过那张和我一样大的脸。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解脱感。
当然,我对别人无端的羞辱使别人开始疏远我。包括夸我漂亮的人,也和我的来往越来越少。
遗憾肯定是有的,但我不觉得后悔。我正好不希望看到她们呢。那些女鬼,我要永远与她们划清界限。
可是到了最后,没有一家公司肯留我。不得已地,我穿过了一片森林,来到另一个村庄。
和上一个村庄完全不同,这个村庄的人都觉得我很丑。
你看她的脸那么小,肯定是个尖酸刻薄的人。
她的鼻梁那么高,看上去一点都不亲切。
那眼睛大得好空洞,好像眼珠都要掉出来了。真可怕。
……
而我,是一个不怕疼的人。
鼻梁上的骨头拆下来缝到脸上,捏住眼角缝上一些。
是的,我必须时刻保持最美的姿态。不论到了哪里,不论美的定义是什么。
这次,见到和我最初的容貌相同的人我再也不疼了。
直到某一天,我无意间听到两个人窃窃私语。
"她长得那么丑是哪来的自信。"
五雷轰顶,世界混沌。为什么不管我付出多少疼痛都逃不开宿命般的丑陋标签。所有的不同的言语如不同方向的刀片挤满了我的大脑内部,它们飞速切割,比刀割在脸上疼一百倍;过去的所有画面,白眼与青眼,愚痴与顿悟,挣扎与重生,真实的血泪与人工的微笑,突如其来的指责与不请自来的偏爱……所有的一切织成细密的网,死死把我缠住。
眼前一黑。沉重的网随着意识的中断而暂时停止缠绕。恍惚间我走向了一条河。
解不开的就把它割断,看不清的就让它消失。
我看不清,我自己。
消失吧,从此不见黑白,再无美丑。
我缓缓走进水的深处。没有丝毫折返的念头。我曾试图寻找活下去的理由,可这就像在大雾里找一根针。
苦海方阔,舟辑俱沉。
不知过了多久,濒死的灵魂在陌生人的陪伴下苏醒。
我吓了一跳,这个救了我的人,没有五官。
"请问这里是阴间吗。"
"抱歉我吓到你了。这里不是阴间,这里是一个独特的村庄。在我们这里,每个人的五官可以随对方或自己的审美标准而变化。可是,我读不出你的审美标准,或者说,你的标准就是没有标准,而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懒得显形,所以,只能这个样子见你啦。。"
"那么你们是如何辨认身份的?"
"你知道心灵地图吗。一个人在身边走过,他的内心世界就像投影般清晰地展示在我的心里,每个人的心灵地图都是独特的,这一切并不需要视网膜的参与。"
"那你一定看到我的世界一片繁杂。"
"不,每个人的地图里都是花园与荆棘丛共存,人和人的区别只在于,有的人喜欢舒适, 他们的地图常常是平坦宁静的。有的人寻求刺激,他们的地图充满了奇异的景色。"
"那么,我是一个走到绝境的人吧。"
"不,你只是迷路了。"
身体渐渐康复,我对这个奇怪的村落越来越感兴趣。
没有人说我丑,也没有人说我美。因为这一切在他们看来只是虚幻的符号,无意义的标签。符号的发明是为了交流,标签的存在是为了辨识,他们能直接看到心灵地图,不需要交流,也不需要辨识。
在这里,没有人匆匆忙忙,他们不恐慌于逃离卑微也不汲汲于追逐优秀。因为卑微和优秀,在这里都是不存在的。相应地,不会有人因为卑微而受到鄙视,也不会有人因为优秀而受到赞扬。
我们一切的苦心和蓄谋,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得到别人的爱吧。为了得到世俗的认可,就必须满足世俗的定义——你要美貌,你要优秀……
我曾为了满足这些定义,对自己千刀万剐,也曾为了捍卫这些定义,对别人褒贬相加。
来到这里之后,我的整个过去就像一个笑话。我一直在寻求不存在的东西,奔跑于没有终点的比赛。
曾经痴迷于定义,为它而生为它而死。如今定义不存在了,我的所有努力被一笔勾销。
几十年来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但倒塌之后的平地无高无低,站在废墟上,我产生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我这次没有自杀。曾经自杀是因为在海洋中找不到船只,而现在,我是找不到海洋。
我与这里的人道别,沿着原来的路线返回。
我游过了生死的河,拥抱所有和我不同的人;穿越了绝望的森林,对所有和我相同的人微笑;翻过了迷惑的山,坦然面对所有给我贴标签的人。
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不管以怎样的面貌示人,我依然是我。不随时间空间变化的,永恒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