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企业价值观的讨论中,经常出现的一个情形是,一家企业出了一桩“丑闻”,人们马上就会提到“这家企业的价值观出了问题”、“迈不过价值观这个坎儿”之类的观点。似乎只要你提出了价值观,就不能再犯任何错误;只要犯了错误,就是你的文化或价值观“出了问题”;一旦“价值观出了问题”,你所有的东西尤其是企业的品牌将一落千丈。
我认为,这是对企业价值观及其实践的一种“误解”。从企业实践看,价值观本来提出一些想法、用来提升企业整体经营管理水平和能力,同时用于“纠偏”企业及其成员的一些行为的,这是一个长期、持续、动态和“永远无法完成”的过程。因此,我们不能因为一家企业提出了价值观、且通过宣传广为人知,就认为他们所有的人、所有人的行为都是“圣人化”的,就不能犯错。任何企业,在其价值观发挥作用的过程中,会有各种各样与价值观不一致甚至违背价值观的事情发生。这些事情的发生,是价值观“实施”中的问题,未必是“价值观出了问题”。好的企业,就是在经营管理中努力减少不良行为,在不良行为发生时不姑息、当机立断。当然,如果一家企业丑闻跌出、问题不断,那可能是真的“价值观出了问题”,离死不远了。
这是我自己关于这一问题的一些想法,下面还是以“考据”方式,看看企业文化的理论家和一些著名企业家,他们怎么看这个问题。
一、给价值观祛魅
在现实中,我们常看到一些不负责任的培训师将企业文化无限拔高,而且一些企业似乎也愿意往这方面靠,在宣传中会有意无意地夸大价值观的作用,占据一定的“道德制高点”,以赢得公众和客户的好感。
那么,价值观真的有那么“高大上”吗?
杰克·韦尔奇在《赢》一书中说,使命和价值观这两个词已经被用滥了,“成了商业生活中最抽象、用得最多,也最容易被误解的词”。许多公司“杜撰一条听起来很崇高的标语,并悬挂在公司大厅里”,让员工感到无所适从,因为“都是从那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上提取的说辞”,“他们实在搞不明白,使命为何那么伟大”。
韦尔奇认为,“正确的使命和价值观可以让你切身感受到它的实实在在”,使命,其实就是“指引你前进”得到东西;而价值观描述的,“则是引领你到达目的地的行动”。韦尔奇很明确地说:我甚至宁愿放弃“价值观”一词,而使用“行动”来代替它。在他看来,企业价值观不是什么终极化的价值取向或道德诉求,它只是企业要如何一起“行动”的指南。
带着这个“新收获”继续检索,看到田涛也有类似观点,在《我们为什么爱做企业家:企业家精神与组织兴亡律》一书中,他说,“华为一位高管对任正非的画像也许更形象:吹牛大师+洗脑大师+践行者。”这是因为,“过去30多年,任正非对内对外吹过的‘牛’(愿景)都实现了而且远远超出预期”,“华为的使命、愿景与价值观是一个统的思想体,使命牵引愿景,价值观为使命与愿景的达成奠定基础”。在实践中,华为层层“念经”,时时“念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而“老大和各级主管身体力行”则是价值观实现的关键。
从田涛的论述中可以看到,华为的价值观为了实现使命而存在,是“基础”,是用来“践行”的,其实既不“高大”,也不“终极”。
二、价值观其实很“朴实”
祛魅之后的价值观,其实很“朴实”的。特伦斯·迪尔、艾伦·肯尼迪在《企业文化:企业生活中的礼仪与仪式》中说,人们在工作和生活中都“不可避免地要做出抉择”,而价值观则是抉择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行动指南”。他认为,在日常的企业实践中,“终极价值观是空洞的”,但是,“具体的价值观,显然对于具体经济环境下的特定组织有着明确的含义”,所以,在“终极价值观看上去难以捉摸”时,“人们才会更积极地认同具体的价值观”。那么,迪尔和肯尼迪说的“具体的价值观”是指什么?我们再看看其他理论家怎么说:
沙因在《组织文化与领导力》中提到“信奉的价值观”,他认为就是“群体声称在努力实践的那些公开宣布的原则和价值观”,他举的例子就是“产品质量”或“价格领先”等。
在《追求卓越》中,汤姆·彼得斯等说,“只要是在宝洁品牌管理部门待过的人,都会相信宝洁成功的秘诀主要在于它们对产品质量的承诺,而不是传奇性的营销能力”。他举了一个例子,说宝洁一位经理人在斯坦福大学夏季企业经理人座谈会上,声嘶力竭地强调,“宝洁出品的卫生纸质量绝对是市场上最棒的”。宝洁的另一个例子是,他们曾拒绝采用一种劣质肥皂原料,即使因此未能满足军队在美国内战时期急切的需求,也在所不惜。
中国的企业其实也是这样的,比如,范海涛在《一往无前》中说到,雷军学习Costco的做法,希望将小米硬件产品的税后净利润率永远不超过3%,而且“希望推动以法律文件的形式来约束小米的未来之路”,“将净利润比率写入公司章程”。在生态链投资管理方面,小米使用的方法是,“当小米用几百人的队伍对所投资的公司在产品定义、外观设计、价值观梳理以及渠道上进行支持时,生态链输出的产品自然而然地参考的是小米标准。”
再看华为,田涛(同上书)说,“对于华为而言,价值观本质上是利益关系的认知与界定”,也就是“钱从哪儿赚、怎么赚钱,靠谁去赚钱、赚了钱后怎么分”,这是“一个高度闭环的利益—观念体系”。关于价值观和钱的关系,罗伯特·凯根等在《人人文化:锐意发展型组织DDO》中提到桥水基金CEO格雷格·詹森的观点也很精彩:“文化始终优先,但这不是因为其优先次序高于盈利能力。盈利能力是维持公司生存的氧气,文化优先是因为其被视为实现盈利的手段。”“文化优先于短期盈利能力”,“文化会带来成功,而成功使你可以进一步投资文化。这是一个循环,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一件事”。“文化和长期成功是一件事”,这无疑也有一个很有新意的观点。
你看,上面列举的“价值观”,涉及产品、价格、质量、怎么分钱等具体的因素。而这些东西,其实恰恰是企业运营和发展“基础的基础”。所以,王石在《我的改变:个人的现代化40年》说,“单就价值观而言,除非是触犯法律,或者是明显违背了道德规范,否则就没有对错可言,只是一个选择问题。”是这样的。你有选择高尚的权利,我也有选择平庸的权利,实事求是,从企业实际出发,才是最重要的选择。
三、在利益之上
上面我把价值观说的如此“朴实”,肯定有人不同意。是的,尽管企业是一个利益组织,为了把企业做好,也首先需要从“具体的价值观”出发夯实企业持续成长的基础,但在发展和赢利之外,企业的确“可以有”更为宏大和深远的使命,起码对说一部分“有情怀”的企业家是这样的。
理查德·帕斯卡尔、安东尼·阿索斯在《日本企业管理艺术》中说,企业的最高目标(包括企业精神、目的和共同价值观在内),是指一个企业及其成员的奋斗目标,“并不是指企业的长期经营成果,如每年增长率为百分之多少,或投资收益率为百分之多少”,而是指“感动人心”(和小米说的一样)的(那些东西),以及能够将员工个人和企业目的真正结合在一起的价值观。
汤姆·彼得斯等(同上书)在谈到“文化的重要性”时也说,“的确,企业的财务必须稳健”。但是,卓越企业“还需讲求整合公司财务状况、服务顾客、为各级员工界定意义等”。他们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获利就跟健康一样不可或缺,而且越多越好,不过这并不是你存在的原因。”
在这方面,四季酒店和他们的掌舵人夏普走的似乎更远。夏普在《四季酒店经营哲学》中说,他让妻子罗莎莉“去找黄金法则的来源”,发现这一法则与很多··团体倡导的一致,夏普认为,“这也是我们的文化能一代代传承下去的关键所在”。基于此夏普认为,21世纪商业领导者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如何使企业价值观和个人价值观挂钩,不仅要让企业表面上看起来人性化,更要赋予企业‘人’的精神,使其更像一个社团”。他希望,企业就像一个道德组织,随着个人的发展而不断前进,并通过不断地培训、教育和学习来传播有形和无形的价值。
所以,尽管怀有不少的警惕性,我还是承认而且希望企业价值观有更多超出“具体价值观”之外的要素。但不管怎么说,在企业文化建设中,将价值观视为企业整体的“行动”而不是“道德说教”和员工个体的“思想净化”,是最应该坚持的原则。就像理查德·帕斯卡尔(同上书)所说,优秀价值观的“公司非常重视‘意义’。不论是丰田、索尼,还是YK公司,他们的高级管理人员都强调培养职工的重要性,以及他们的产对整个社会的贡献。这些并不仅是宣传口号,而是管理人员所深信不移的价值观”。
借用秦晖老师的话来总结就是:“高调再高,苟能律己,慎勿律人,高亦无害。低调再低,不逾底线,若能持守,低又何妨。”可惜的是,目前企业文化建设实践中的问题,恰恰是“高调”太多且多用来约束他人,而在一些基本问题如产品、质量、服务、团队建设、组织建设等方面,又难以长期“持守”。
四、警惕企业价值观的“道德风险”
约翰·科特和詹姆斯·赫斯克特在《企业文化与经营业绩》中说,一个强力型的企业文化,会“常常将公司的一些主要价值观念通过规则或职责规范公诸于众,敦促公司所有经理人员遵从这些规定”。“新任高级经理如果背弃了公司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不仅他的老板会纠正他的失误,他的下级同事们也会纠正他”。
这的确是一种令人十分羡慕的状态,但必须实话实说,这种状态无法在大部分企业的所有时间段实现。如前所述,一家强文化的企业在通过对外宣示、获得了社会公众的高度认可后,它就会面临一个悖论:从文化品牌中获得的好处越多,受到(一旦发生的)负面文化事件的影响就越大(近期的阿里事件就是如此)。用迪尔和肯尼迪(同上书)的话说就是,“价值观的力量在于人们都对它十分关注,但这种力量既可以成为动力,也可能产生问题。”我们知道,在一种偏重道德文化的环境中,这种情况会更加严重。
迪尔和肯尼迪(同上书)提到了“强价值观的风险和陷阱”:在日常经营管理中如何保持价值观一致?为了企业持续成长,能否主动变革和提升价值观?在环境变化之后能否快速提出与践行新的价值观?
“缺乏一致的风险”,就是“管理者的行为与企业宣传的价值观相矛盾”。比如,一家公司的CEO经常宣传“更好地为顾客服务”,但临近年终时他只过问财务状况而把顾客服务的事情抛在一边。还有一家银行,高管层宣称企业应该更富有创业精神,但制定预算时,在资金回报和成本方面,却要求新项目和已有项目达到同样目标。因此,迪尔和肯尼迪警告说,“任何与公司推崇的价值观不一致的表现,都会削弱文化的力量”。这一类事情在很多公司正在持续发生,这也是最容易产生“道德风险”、并被社会公众诟病的方面。
此外,迪尔和肯尼迪还列举了“不合时宜的风险”和“抵制变革的风险”。前者指一家企业在环境改变后如何快速更变文化的问题,后者指企业是否能够主动变革文化以持续提升企业竞争力的问题。
总结一下,这篇文章的结论是:(1)价值观服务于企业的发展,并无太多的“圣人化”色彩;(2)无论高大上还是平淡朴实,价值观是用来实践的,不是用来教育人的;(3)“鼓吹”自身的价值观越多,越来容易招来外部的关注与“反弹”,企业越是要警惕,越是要爱惜自己的羽毛;(4)再好的企业,恐怕也有价值观“出丑”的时候。对于外部“看客”来说,在看待这类问题时,宜多想想那句著名的话——“你们当中谁没有犯过罪,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