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看我妈,又说起了房子的事。
老屋的房子二十几年了,刚盖的时候院墙外面全是玉米地,现在站在房顶,视线所及,全是密密麻麻的房子,连视线都不再遥远,冲不出左邻右舍的阻隔。
二楼到楼顶是外楼梯,楼梯口的木门跟门槛之间有一道小小的缝隙,平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一旦下雨,尤其是夏天的暴雨,冲刷在门上的雨水就会顺着缝隙流进屋里,看得见的水渍可以拖掉,看不见的就渗进楼板的墙皮里,天长日久,墙皮凸起、干裂、往下掉,露出了里面的水泥。
上个月找人把墙皮重新刷了一遍。我建议把木门换掉,装上一个金属的防盗门,使门板与门槛贴合严密,也更安全。
当然,我妈没有同意。
她说:木门油漆落了,也不结实,但现在还能凑合着用,防盗门随便一个也得两千多块,没必要。
我说:钱我出,不用你操心。
她说:那也不行,想让我高兴就得听我的。
我说:要是不换门,你这墙刷了也是白刷,你看看,你看看,前几天刚下的雨,又起了几片水印子,要不了几年,还得起皮。
她说:到时候起皮了,我再找人刷,反正现在好好的就行。
最终,漏水的洗面台也没换,用坏的电炒锅修了还在用。一楼的电视显像管老化,图像老是往里扭曲,我说把楼上的的电视搬下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说:我就看个天气预报,弄那么大个电视我看着刺眼。
当然,还有装了二十几年的马桶、十几年的空调和中间已经有点凹陷的床垫。屋里所有的旧家具,在他逐渐流失的记忆力,但凡还能找到点位置的,她总是不愿丢弃。
我知道,她是不舍得,不舍得花钱,也不舍得让这些陪伴她多年的物件就此离去,把她丢在一个没有回忆的房间里,独自面对陌生的晚年。
不愿舍弃的,还有她最难忘的经历,以及由此衍生的生活方式。
她高中毕业当知青,到了农村,比在家里还自在。别人受不得务农的苦,想方设法享清闲,还让家人隔三差五的捎点好菜,开开荤。她倒好,干活一点不惜力,比当地的农民还勤快,而且把只有菜叶子的农家饭吃上了瘾,到现在也不怎么吃肉。
直到退了休她也闲不住。我家附近只要有荒地,她就会扛着锄头去种菜。周围的荒地渐渐地没了,全盖了房,她又在老屋房顶弄了个菜园子。把土一桶桶的提到屋顶,用砖围起来,撒上菜种子,又收集了上百个塑料桶,接满了水提到楼顶去浇。她又买了几个花盆,里面也都种了菜,青菜、辣椒、葱什么的,把个楼顶摆的满满当当。
我说:别人家里都是种花,五颜六色多好看。
她说:那玩意儿又不能吃,看着有啥用,我就喜欢种菜,不但能吃,看着心里也舒畅。
我说:那些地道的农民进了城,三五年过去一个比一个洋气,你倒好,正儿八经的市民出身,反而越活越像个农民。
她说:他们那叫生活腐化,思想堕落,咱们就要保持本色,不能铺张浪费。
说到进城的农民,她往往还会唠叨上一句:这么多的农民,干嘛不在家好好种地,非要都往县城挤?尤其是那些做生意的,缺斤少两,以次充好,个个都比猴还精,放在过去都叫投机倒把,全都要被抓起来。
我常说她:要没了进城的农民,县城能这么热闹吗,出门能这么方便吗?老思想要改一改了。
其实我总觉得,那几年的知青生活,对她此后的一生影响极大,她的生活习惯和思想认知,在那段时间被塑造成型,但也从此没再前进一步,她的成长停止了,被长久的困在了过去。
都说人是时代的产物,时代的大潮裹挟着人的命运,可当时代在变的时候,为什么许多人却没有跟上,甚至自觉自愿地掉了队?
以前我跟她讲过很多道理,她也能听进去一些,也没有认为不对,但有时我出门的时候,她还是会习惯性地叮嘱我一句:到哪儿自己都要当心,阶段斗争还很复杂。
过去听了这话,我常笑话她,现在不了,我会郑重其事地点一点头。我知道,这样她才会放心。
就这样,每一次回家,我看到的都是正在老去的母亲和房子。像隔着一片汪洋,看一条破旧的小船和船上的母亲,一点点远去。
我无力挽留,更遑论阻止,只能常常回去,多看一眼,让渐变的时光在心中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