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出生于解放前宁德市蕉城区的名门望族——蔡氏家族,家族之昌荣与庞大,现如今已无法亲历,只留下一座一百六十多年历史的老宅,老宅是一座包括蔡氏家庙在内的古建筑群,除了曾外祖母一家居住的一小座以外,其余的大部分已被政府征用(包括蔡威事迹展陈馆)。
当我走进那条熟悉的窄巷的时候,正值黄昏日落,橘黄色的天光掺着几两怅惘,斜斜地投映在百年老宅斑驳的青砖墙上,巷子纵深而悠长,在远处转过一个弯,探不到小路另一端的光景,宛若这青砖墙上的斑驳印迹中记载的悠悠岁月不可寻觅。这恰好的晚照映衬着这一寸一寸的旧时光,好似故人别来无恙,时光开始流转,我穿越百年,前来探访。斜阳渐矮只影长,趁着残照依旧,我随手记录下这片刻的天光。
敲开门,伴着“咿咿呀呀”的木门声,九十四岁的曾外祖母依旧硬朗,只是经不起岁月的雕琢,眼前是一张饱经沧桑而苍老的面孔,她看到我,深深的皱纹里露出笑容,伸手摩挲着我,招呼我进门。我对这里已十分熟悉,从小到大每逢春节,各房亲戚都会齐聚到曾外祖母的家中,相互问候拜年。然而每每踏足于此,都仿佛是一次初探,这里的一砖一瓦,尽是时光的针脚爬过的痕迹,而这光阴背后的旧人,旧物,旧事充满着古老的神秘气息,始终让我着迷。
妈妈与曾外祖母,与亲戚站在一旁聊天,我的眼光游走于各处,仿佛自己是一位远道而来的游客,目不暇接地打量周遭的一切,这一切好似是从岁月深处打磨而成的艺术品,并没有多少刻意的烘托和渲染,纯粹得与我们身处的时代产生一种强烈的疏离。四月里的风,依旧透着些许微凉,我站在天井下,抬起头,只是一块分分明明的四方形天空,忽而有群鸟飞进这四方中,又瞬间消失在青砖黑瓦分割出的边沿,那一方淡蓝,归于平静。
天井的左边是一间废弃的厢房,我透过残破的窗框往里探,阴暗的房间透着年代久远的潮湿,阴森,破败,屋内的墙边靠着一张破旧床垫,地上散乱地堆砌着废弃物品,已无法辨认最初的模样, 亦是寻不到半点生气。厢房旁的角落里有通往二楼的台阶,因照射不到阳光,昏暗无比,我是如何也不敢登上去探个究竟,越是如此,那无人踏足的二楼就越是透出一阵阵的神秘,我站在楼底下抬头望,雕花围栏已残破不堪,依稀从雕花的缝隙里可以捕捉到一些光影,屋檐也显得凌乱,大概是经历过几番加工和简单的修建,奈何老宅太过老旧,如何也无法回到初建时期簇新的重彩朱漆。我不敢直直地盯着某处太久,总是控制不住脑补出一些天马行空的画面,只能用目光大概地掠过。早已无人居住,也极少踏足的二楼,与楼底下相比,更显得毫无生气与一丝丝的恐怖。
后厅的房梁上,有燕子筑成的巢,或许是时节不对,并不见有燕子活动于此,又或许这也只是如那废弃厢房一般的废弃燕子巢。与正厅相隔的那面墙边的条案上,摆放着几张故人的黑白照片,那方寸间的人,如此定格了几十年,我忽然想重启某个“暂停”键,却发现身边一片虚无,身处两个时空的人,是如何也无法相识相见,纵使贯通着血脉,却也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此刻耳边只有大人们的说话声,与我的想象相互拉扯,现实与虚幻突然模糊了边界。
老宅总有一种奇妙的魔力,牵扯我的思绪长而又长,好似遁入到另一个时空。
戏台被重新搭建,锣鼓声响起,抹彩勾脸的戏子踱步于三尺红台,兰花指捻红尘似水,吊着嗓子演绎人间的悲喜离合;卖小零食的货郎肩上挑着货担,吆喝着从门外经过,一众孩童的欢闹声和脚步声随即而起;男人身穿长袍马褂坐于正厅的太师椅,与宾客喝茶攀谈;女人身穿材质上等的斜襟褂襕 ,手里忙活着针线女红;丫鬟出入于厨房的锅台灶边,或是领着年幼的孩童嬉戏玩耍,家丁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四方天井中投射进暖阳,或是细雨敲打屋檐,淅淅沥沥;夜已深,天井的那一方天光与周围的黑瓦融为一色,各房点上了煤油灯,打更的人高声吆喝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从家家户户门前经过,透过油纸窗,隐约瞧见明明灭灭摇曳的烛火。
蔓延开想象,故事遥远到上个世纪,所谓时光,被定义成无形,此刻在我的眼前却分明化成了具象,眼里所能及,伸手可碰触的,都是时光再具体不过的注脚。显然是经历百年的洗礼而来,我却不甘于眼前的真实,依旧在极力找寻关于旧时光的蛛丝马迹。
时间穿越多少个日出黄昏,穿过女人手中游走的针线,穿过故人笑谈间的言语,穿过落霞余晖中的袅袅炊烟,终究是落在了我脚边的这一方青砖上,似一颗尘埃,似一滴雨水,瞬间融入于无形,却在我的内心升腾起一阵炙热的情愫,是对时光另一端的描摹,是对故人的怀缅,宛若一场虚无的较量。
夕阳逐渐消散,天井中的那一方天光开始黯淡,妈妈一边继续与大人攀谈,一边招呼我,把我彻底拉回到现实。一众人跨过连接正厅与后厅的门槛,经过右侧的厢房,往前门走去,正厅的天井下摆放两口大水缸,水缸的外壁斑斑驳驳长满了青苔,我探头一望,水已略显浑浊,两口缸里各有几只金鱼,水缸边几簇盆栽。
一扇雕花木门式的屏障后是正门,正门是一扇两开的黑漆木门,黑漆早已七零八落地剥落,门前的两只门环有一只不见踪影,剩下的也已满是铜锈。
与曾外祖母道别,离开老宅,没出几步,我回头望去,房屋飞起的四檐与周围的树木一齐被光影褪去原本色彩,只留下一个清晰的深色剪影,映衬着湛蓝的天空,恰好有一只燕子飞进我的镜头,影像瞬间被点缀了生机。
归家的途中,我依旧思绪翻涌,百年前的韶华天光,应是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