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亲说,我想在老家盖一所房子。
他说这话时,是在大半夜,窗外寂静无声,夜色黝黑,屋内只有电视节目的声音。我愣了愣,从大学归来,与父亲的交谈末尾,他没来由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话茬。
像现如今,谁人家不是拼了命往城市里钻,在这个繁华且繁忙的城市里,早出晚归,任劳任怨,不就是为了能在城里有个安乐窝,享受城市随带来的便利。
不过,不能忘却的是,当熟人问起目前的近况时,能坦然自若地说出我现在在城里,便是极大的满足,如果熟人好聊一些,能补上一句我在城里买了房子,那么被问的那个人能够乐呵一整天。
父亲的同辈好友大多如此,他们大多都是我的叔伯长辈,父亲作为这辈人中的精明强悍之辈却妄图在城市前退缩,重新扎进农村那个小窝窝。
父亲是不是糊涂了?不过,当父亲的眼睛一如以前那般透露着精芒,狡黠中带着威势,精明却不失大度。
不,父亲只是老了。
02
今年清明节的时候,我和我哥、堂哥回到祖屋祭奠爷爷,父亲早早到了,在烧蜡烛、烧纸钱,还是和以前一样,风风火火,雷厉风行。
我们哥仨在父亲的吩咐下,依依给爷爷上香,说些保佑的话语。
经文的燃烧需要一些时间,要等它燃尽,才算了事。时间一久,等待便成了煎熬。堂哥说,你快毕业了,打算留在那里啊?
我想去大城市闯一闯,反正家里暂时也不需要我。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我说出自己的豪言壮语,却没有想到其中带着细细思索之后的自私与推脱责任。
我和堂哥、哥哥聊得火热,说道我们现在大可趁着年轻出去走走看看,不要一直在家停留。
父亲没来由在我们的间歇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们这样惬意,那是因为有人冲在你们前面。
我们仨愣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冷落了父亲,便问道,“爸,你年轻的时候没想过出去闯一闯吗?”
父亲呵呵一笑,似乎是在嘲笑,“你们书读得那么多,觉得那个年代的我们能选择吗?”
父亲盯着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那是年轻时候的爷爷。
“那现在让你选择呢?”毕竟我们兄弟俩都毕业了。
“像你们爷爷一样,在老家盖一所房子。”父亲蹲在地上,环视一周。
这祖屋里头飘着终年不散的霉味,狭小简陋,由木头和石块拼凑而成,父辈叔伯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的童年,这也是爷爷辈盖的。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写到过,一个人最初和父亲想像之日,也就是他开始衰老之时。
似乎,落叶归根,颐养天年,是父亲现在所期盼和经常想像之事。
03
无论我在那里,想起我的父亲,这件事始终不能让我忘却,我多次提到过,也多次拿这件事激励自身。
这是在一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家庭饭局上听父母言谈而知晓的。
母亲说那时候我刚出生,哥哥两岁,母亲要带两个孩子,还要操持家务,家里小孩嗷嗷待哺,做农活显然不能满足这些开支,父亲不得不另谋出路,去外地干活。
母亲是笑着说这件事的,她说,“你爸回来的时候,头发乱蓬蓬的,脸黑瘦黑瘦的,浑身脏兮兮的,手里还拎着猪头肉,一回家就让我做饭,像个饿死鬼一样。”
父亲则是往嘴里夹了一口菜,咧着嘴笑。
原来父亲和一众兄弟被带到伐木场里去做活了,每天搬搬抬抬,风吹雨打,饭菜劣质,无一点油腥的汤面飘着一片白菜,这就算是主菜了
。父亲大小伙子,尽管年轻力壮,但是白天做这么苦累的活,这么做也是遭罪,迟早得倒,便和同行的兄弟逃回来了。
本该饭桌上当笑话来听的事情,大可听过之后一笑了之,或是忘却,毕竟时代不同,际遇不同,父亲熬到了好日子。
可我却每次想起这件事,父亲那蓬头垢面的样子始终在我脑海徘徊,他肩上扛着木头,脖子上留着汗水,黑迹斑斑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他在笑,冲我笑。
父亲,也是所有父辈,能在欢声笑语中和他们的子女后辈说出苦难经历,仿佛没事人一样,这其中的心酸苦楚,劳累艰辛,在伐木场上的星空下,因为蚊虫燥热难以入睡,枕着头,望向夜空,浮现出妻子和两个幼子的映像,心中溢满幸福。
我想那个时刻,才是父辈们能轻描淡写地将其充作谈资,且能大笑面对的原因。这一切都是为了家人呀!
所以,作为子女的我们,不管在何处,请记住我们所走过的路都浸染过父辈的血汗。
04
当父亲说完这句话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一向不懂得向家人宣泄情感的他这次却向我诉说自己的愁肠,啪嗒一声,他点起了烟,充作他的伪装和掩饰。
以前只会用无知的冲撞和懵懂的懊恼来向父亲的管制发起冲击,现在我成熟了,更懂父亲,可他却老了,不想管了。
什么金戈铁马的任由我们去打拼,世界那么大,那你们就去看看,撞了南墙回头可别向我哭。父亲说完便关上门,消失在卧室门口。
窗外仍旧黑着,不过却有了几声鸟叫,三四点钟的样子,正是他们活泛的时候。
父亲说过,他想在老家盖一所房子。他的宏愿虽然微不足道,还有些落伍,可我却奉若神明,肃穆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