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燕子,十九岁,背井离乡,带着妹妹在陌生的城市里漂泊。
临行那天,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百来平米的空间,斑驳的地砖,扫地机器人在椅子腿间横冲直撞。父亲一如既往坐在客厅地板上,一脸痴迷地盯着电脑屏,唾液从嘴角不住地留下。母亲在厨房忙碌,一扭头看见了她脚旁的行李箱。
“你他妈要去哪儿?不许去,听到没有!三、二......”
“砰!”
身旁的妹妹还不满六岁,她无辜地望着燕子:“姐姐,我们要去哪儿?”
“姐姐也不知道,反正是不能待在这儿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放心,姐姐会保护我们家小燕儿的。”
“嗯,全天下姐姐对我最好了!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妹妹转过头,对手里抱着的小熊说:“出发啦,我们和姐姐一起去新家!”
看着妹妹稚嫩的脸庞还带着甜甜的笑容,燕子爱怜地抚摸两下她的头发——细软微卷摩卡棕,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牵着妹妹的手,燕子抬头望着远方:一轮落日正缓缓沉入地平线,金色的余晖温柔地倾洒在自己的脸庞,接着消失殆尽。
她低下头轻叹一声。
首当其冲要解决的是住处。大城市房租贵,她手里也仅有不到一千元。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下,燕子带着妹妹游走在大街小巷,仔细打量墙上每一张小广告和各色涂鸦。
“出租地下室,十坪,向前50米右拐,非诚勿扰,陈先生。”终于在第十九次抬头扫视时,发现了这个还算称心如意的告示。
“姐姐,太棒了!”燕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一个月400,不住滚,家具都置备齐全了还跟我讨价还价!”一个大胡子抠着鼻子粗鲁地踢了一脚只剩一圈栅栏的铁板床,“咣——”
“好的,就住这儿,这是一个月的房租。”燕子几乎面不改色,从一个破旧的白钱包里掏出几张皱皱的票子。
“小丫头片子,别给我捅篓子,我就住楼上。”大胡子拿了钱,咧开大嘴笑道。
夜深了,燕子把一条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毛毯铺在一堆旧纸板上,做了个小床,先把妹妹安顿下来。妹妹从被窝中掏出那个小熊,拉了拉她的衣角。
“小熊的眼睛掉了一个。”妹妹带着哭腔。
“没事,你先睡吧,我来给它补上。”燕子扯下袖口的一粒纽扣,从箱子里拿出针线包,忙活起来。
妹妹娇嗔地爬到燕子腿上:“有姐姐真幸福。”燕子眉头一舒,爱怜地抚摸着妹妹的脸颊。
“你放心,姐姐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快睡吧。”
也只有在妹妹面前,燕子才会放下戒备,展露最真切的笑颜或是流淌最悲切的泪水。妹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计较得失愿意追随自己、深爱自己的人。燕子不需要伪装,也不需要逞强,她把缝好的小熊塞进被窝,将头靠在妹妹肩膀,心满意足地睡去。
一连几天,燕子都早早出门找工作。无奈早早辍学的她无技傍身,眼看着手里的一点点钱消耗殆尽,最后只得落到一个小餐馆去递盘子。一日两顿,月薪600。
“您的菜上齐了,小心盘子烫,请慢用。”“您好,请问您需要点些什么?”“抱歉,我这让厨房快些钱,请稍等片刻”
恭敬的话语让店里的客人颇为满意,倒是招了一帮其他女招待的白眼。
“骚!”
燕子大多不理睬,有时候转过身去冷冷看她们一眼。眸子里透出些许寒气。
说好的包餐,落到燕子手里的只有些食客的残羹剩肴,但有的吃总比没有好,燕子也不争辩什么。
“菜色还挺丰富。”她安慰自己道。
可是妹妹怎么办?她的胃病还时常犯,这些个不卫生的东西不能带给她吃,她一定又冷又饿焦急地等着自己回来,想到这,燕子的眼眶不禁湿润了。
她决定铤而走险。
夜渐渐深了,燕子估摸着人走的差不离了,就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小心翻找有没有剩下的一点食材。
“喂,你干什么?”背后突然一声,吓得燕子差点打翻了手旁的一个盘子。她扭过头,看到一个厨师模样的人站在自己身后,几分愠色。
“对不起,我......我只是想来捡捡剩,带回去给妹妹。我......我不是故意要偷的。”燕子惊慌失措,低下了头。
“哦——原来是给妹妹啊”那个人语气舒缓了不少,“我来给你找找,记得还剩一点面条和蔬菜......”
那人说着就弯腰在一堆厨具里淘澄起来。燕子定睛一看,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这下轮到燕子不自在了。
“你居然就这么相信我了。”
“世上哪儿这么多坏人啊?你平时又不声不响的。来,我给你露两手。”
少年说罢开了火,麻利地架上锅,炒了一碗面,伸手扯下个包装袋,扎紧了递给燕子。
“谢谢你。”燕子一时间不知给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挂念着妹妹的她迟疑两下就消失在夜色里。
少年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莞尔一笑。
从此以后,少年每天都会偷偷留点食材晚上给燕子。炒面,炒饭,有时候一点大杂烩,热气腾腾的饭盒每天准时送到燕子手里,燕子总是腼腆的说一句“谢谢”就飞奔出门了。
“那个,没事的话可以今晚陪我走走吗?”一天晚上下了班燕子害羞地低下头,身子对着少年。
两人步行在一条林荫小道上,落叶扑簌簌地飞舞着,偶有一两片挂在了肩膀。燕子脸红了。
“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顾,还不知你的名字呢。”“宁宇,你呢?”
“雨燕,叫我燕子吧。你名字还挺诗意的。”她腼腆地笑了笑。
“啥诗意呀,我这人其实挺逗的。”这下换到宁宇不自在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就一个人带着你妹妹啊?”
“是的,就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为什么?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她不说话。
空气凝固了。宁宇有些后悔戳到了她的痛处。
半晌,燕子抬起头,轻叹一声。
“小时候我时常被妈妈反锁在屋子里,一锁就是一整天,她说怕我乱跑;后来去上学,因为沉默寡言天天被同学欺负,连老师都不帮我,回家了我妈劈头盖脸一顿骂,说是我先闯的祸。再后来有了妹妹,衣服打小就没合身的,生病了也没人在乎。我爸忙着看黄片,亲戚们忙着争房产,没人关心我们,我就带着妹妹就离家出走了。
“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让我的妹妹活的和我一样。我要她幸福。”
燕子的眼里透出些坚毅的光亮,宁宇在一旁呆呆看着她。
他把手搭在她肩上。
“那你呢?”
“我?我和我叔住一块儿,是他开了这家餐馆。生活还过得去。”
“那你爸妈......”
“我妈嫌我净吃饭,不干活,把我扫地出门。我投靠了我叔,他收留我,在厨房打打杂。”
“他对你好吗?”
“好,他做的饭可好吃了,我还偷学了几招呢。”宁宇拉了拉衣袖。
燕子瞥见一块不小的烫伤。
一阵萧瑟的沉默。
“那啥,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一个女孩子家毕竟不安全。”还是宁宇打破的沉默。
“行,谢谢你了。”
快到出租屋门口了,燕子转过身,“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也别客气,我一定尽力而为。就到这儿吧,屋里乱,不请你去坐坐了。”
“明天见。”
“明天见!”
望着宁宇的背影渐行渐远去,燕子才回过身去,小心翼翼走下楼梯。
打开房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馊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不好不坏。但有了宁宇的陪伴解闷,还有乖巧的小燕儿在家翘首盼望,燕子心满意足。
这样自由的空气,这样柔和的时光,生命里弥漫着午后阳光的香气,再也不用向谁卑躬屈膝,强颜欢笑。
当然除了向老板讨要一个月工资的时候。
然而好景不长。
一天正当宁宇偷偷把一些边角料放进一个餐盒时,老板冲了进来。他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重重摔在地上。
拳如雨下,血花四溅。
“拿我的东西喂那个婊子?!你小崽子翅膀硬了啊,我要看看有没有我拳头硬!”
宁宇惊恐地看着他又是一记重拳砸在自己的右脸上,顿时没了知觉。
背后,一张狰狞的脸从黑暗处浮现。
是燕子!
她手里抄着半截碎酒瓶子,满脸悲愤地望着这个每个月把微薄的工资甩在自己脸上的人。
现如今,他又在亲手扼杀自己在这世上仅存的一线希望!
她想起了从前是怎样苦苦哀求母亲不要离开但她还是夺门而去,留下胆小的自己惊慌失措;自己是怎样被家人殴打只因为化了两根火柴玩,蜷缩在角落里恸哭不已;自己又是怎样在受尽欺凌后一个人深夜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减轻痛楚。这一切苦难终于可以在遇到宁宇之后随风消散,自己和妹妹的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
可是眼前这个恶毒的男人正要杀死自己唯一的依靠,没有宁宇,妹妹就会挨饿受冻,受他人欺凌,她会和自己一样堕入无尽痛苦的轮回!
这一切,燕子绝对不允许它发生。
沉重的酒瓶一次又一次重重地举起落下,所有的迷茫和悲伤化作了对这个世界无尽的恨意,而眼前这个男人正是这个世界丑恶的化身!
这一次,燕子终于为自己做了回主,去攻击,去反抗,去把这个世界欠她的通通要回来!
殷红的鲜血漫过燕子的嘴角,一丝腥甜弥漫开来。老板倒在血泊之中,痛苦扭曲的面容僵硬了,血肉模糊的后背宛如一片小小的彼岸花海,浓烈的正红色,奔涌的血香气,幻化成世间最美的画卷,展露在燕子面前。
她已不能自已!一次又一次,柔弱的小手不停举起放下,任凭鲜血浸染双臂。
酣畅淋漓。
“你疯了?!”燕子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一双大手攥住了它。
宁宇不知何时已经醒来,面对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他怔怔地望着燕子。
她也望着他。
“燕子,我们快跑!”他拉起还沉浸在报复中的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血珠,向外跑去。
燕子的嘴角,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一阵风驰电掣,他们来到了地下室。
一开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房里没有开灯。
“燕儿,你在哪儿?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
没有回答。
惊魂未定的宁宇环顾四周,一个布偶小熊在毯子下露出头,两只迥异的眼睛显得很诡异;一堆废弃的旧纸板上一只只黑色塑料盒赫然入目——壁上爬满了暗青色的霉菌,伸展着菌丝如同一只只贪婪的手,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在里面横冲直撞,不堪直视。
“那些东西为什么还在这儿?你妹妹没有吃吗?全都发霉了!”
可燕子顾不上回答。她趴在地上,翻遍每一个旧纸箱和碎布块,在每一个角落到处摸索,好像妹妹成了微型小人能隐藏在最细微的地方。
“燕儿,你在哪儿?别闹了,快出来!”燕子几乎要哭了出来。
“燕子你冷静冷静!”宁宇一把拽住她,一双充血的眼睛瞪着他,仿佛是他把妹妹藏匿起来。
“那个房东!”燕子幡然醒悟,“一定是那个混蛋把燕儿抓走了!”燕子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夺门而出。
宁宇赶忙跟上去,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咚咚咚——”燕子拼命捶着门,“快给我出来!”
过了好一阵门才开。
“大晚上的嚷什么?”房东一脸不爽地看着她。
“我妹妹呢,快把她交出来!”燕子像个时刻要豁出命去的小兽物,声音急促尖锐。
“什么妹妹,你在胡说什么!你不是一个人来租房的吗,哪儿来什么姐姐妹妹!打扰老子清梦,快滚,小心我收了你的房,让你在外面冻死!”
“砰——”
燕子彻底崩溃了。
她无力地瘫软下去,身子蜷缩着,颤抖的手拢住自己的肩膀,眼泪不住地流下。
宁宇终于明白了这一切。
从来都没有妹妹,她不过是燕子的幻想。
他抱起虚弱的燕子,紧紧拥在怀里。这个受尽苦难的燕子,这个打破自己多年来沉重枷锁的燕子,用自己最后一点对于世间美好的憧憬与希望幻化出一个天真孱弱的小燕儿,而在她决定终结餐馆老板生命之同时,那最后一点纯真与善良也化为灰烬。
现在的燕子,只剩下一副失去灵魂的躯壳,扭曲地抽离着。
而自己,再也不能帮助她了!
宁宇慢慢放下燕子,温柔地将双手伸向她的颈项。
一切都结束了。
最后,他仿佛看见燕子的嘴角流露出一抹微笑,那样美丽,那样无邪。
燕子,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