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你的道别
文|古月
拿到日记本的第二个夜晚,终于忍不住翻看。 第一页赫然写着:
“千年易过,德国的罪孽难消。”
迫不及待翻到最后。
1944年12月19日 荷兰
就要迎来荷兰的第二个圣诞,或许也是最后一个。荷兰的冬天很美,总想起十一月的乌克兰。等战争结束,你也来走走,晨曦奈梅哼湖畔有野鸭,日出那会正是你向往的暖红色天空衬着生机盎然。有时我会来这里吹你喜欢的曲子,想象在琉璃色阳光下当你看到覆盖积雪的风车,看到阳光在大片雪白上折射出虹一样绚烂的光斑,一定会大惊小怪,欢喜得像孩子。或许你会急切地踏着雪朝我奔来,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地比划你看见得美,执意拉着我见证。
艾瑟尔的湖面也已经结冰,如果你在,也一定不舍得错过在湖面上表演华尔兹。可气的是,还想要拉上我,如果那样倒不如不搭理那幼稚,我无法跟你解释男人这种心理只等你闹够了紧搂我的胳膊,示弱地要听你喜欢的曲子。如果刚好有晚霞夕阳,而你缓步在湖畔或这冰面上,一颦一笑有如流淌的旋律,真像是和天空湖面,和泛着柔光的蓝紫色悄悄绘成了一幅画。这一切竟如同记忆中的真实画面,昨日将逝。此情此境总要我错觉来到了死后的世界,心的底层深深期盼的,从未向你坦言的世界。而心口处长年挣扎的党国家族,战壕鲜血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你曾经说,人死后的灵魂游荡到生与死之外的空间,一个虚空没有边界的荒原,所有死去的灵魂将在那里接受审判。而每只灵魂所见的景象不同,那些生而为人时心底的罪孽畏惧将重现,由原本的意识变成恶灵啃噬灵魂本身。你那时警告我,它比集中营的焚尸炉更可怕,肉身焚烧的苦痛短暂。可那恶鬼啃噬的痛持久,罪恶深重的灵魂会长久困于荒野直到唤醒过往人性中的善念并生出力量来自救。接受过审判惩罚的魂投身至下一次轮回。
回想这一生,因我而死的亡魂无数,自己死后怕是去不了有你的天堂。活着时,罪恶感也于我心中盘根多年,经历了半生战争又何惧荒原和恶灵。装甲车碾过堆成丘的敌军士兵,也从德国伤员身上压过,那骨头被碾碎的刺耳声音;被炸的只剩上半躯干没了四肢的娃娃兵,他央求我了结生命时血糊不清的脸;我的朋友,让我眼睁睁看着的在身边流干了血的副官;这一切深深扎根在灵魂里,我若英勇也蒙着血腥吧,或许正需要一场凌迟换得救赎和宣泄。无论余生还是死后。
你为我万夫所指,背负叛国的骂名,被剃光头发游街羞辱;为我怀着孩子囚禁在阴暗的地下室受尽委屈,你背负着孤独痛苦将她完好带到这个世界。你全部的情,这一生我终究是要欠下了。
还记得我曾经问过的问题吗,独裁统治是否真的会实现? 纳粹要创造的独裁是狂妄的法西斯主义。自觉高人一等,将一切反对者排除在同类之外,对异己的迫害,注定自食恶果。
在1933年, 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 我沉默,因为我非共产主义; 接着他们残害犹太人, 我依旧沉默, 因为我来自日耳曼民族,我的身上流淌着家族的,世代效忠党国的军人的血; 再后来,他们向整个欧洲开火, 我助纣为虐,因为我是日耳曼人是一名军人;此后,伙同他们洗劫你的祖国, 我麻木也积极响应, 因为我是日耳曼军人,我是家族的希望,是众多将士的领袖。再到,我遇见你,遇见同样深感悔恨德国同僚。而这时,我能做的已经不多了。
不久战争或将停息,我也将奔赴宿命,替我与女儿相认。
还记得教你的曲子吗?答应我,不要脆弱,此生来生,要么是在你说的死后荒原,我都与你同在,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陪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