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段录音:拜恩波斯星 | 内与外的对话

1

那是在一座石头垒成的风霜小镇,雾霭

代替了飞鸟,日夜栖息在树枝屋瓦石檐。

石街边的白梦魇,坐在马车的白帘后面,

用猫叫吸引,二楼帘缝里那怀春少女……

窥探它们袖口里的袖珍晨星……

不速之客的拜访在此地绝不可说,

述之笔墨亦是一种禁忌传统,

只因他们都是永梦酒店派来

收购燃烧的“午夜日神”的驭手,

那是一种能让饮者身心燃如日、

又似醉似痴的酒液。家住街尾的老麦格

乃多情与美酒之神阿塔玛第九代孙,

这位老翁没有他万形祖神的不朽肉身

还和一位丑陋老太缔结了半生婚约。

一次他操纵那红紫色的液体纺织机

侏儒佬鲍文四处宣扬他偷窥见

那过程就像音符的舞剧一般:血管

在肉体里飞翔盘旋,直至将一曲魂歌织就。

那个夜晚就是这么一个交货夜。

石砖与木头的战栗钟点。死者退避,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关上窗板,

直待冻结人心的马蹄声,与那群

无面白袍客同蓝月切开雾之镇的帷幕。

驼背的老麦格正在他家的地下酒窖里

搬运着最后一桶“午夜日神”,这是他

不知几辈的太祖,在一场长梦中的教授。

梦中已过百年,醒来一阵敲门伴着尖叫嘶吼,

将枕边人惊醒,这座城第一次被关进雾的牢笼。

全镇的母狗狂吠,一轮奇异凛冽的蓝月

挂在穹顶,随后便是灵魂被踩碎的蹄声

以及渗入骨髓的寒意。那群不祥的外地人

带来噩梦的种子,麦格家的门被一阵阴风吹开,

一个高抵门框的尖顶白影,将一袋金子

塞进了被恐惧冻结腿脚的麦格手头。从此,

雾里不知来处的诡异哀泣代替了鸟鸣,

星星只存在于孩子的睡前故事里,

金色的财富与白色的梦魇,和那瀑奇异的蓝月光

一起涌入了这座小石镇的街头人心。

回到现在,他老妻在屋里唤他快些回房,

活已做完,直盼快点大被蒙头睡到天亮,

他暴躁地喊她回屋,自己要清点桶数,

要担心老鼠,提防这群小杂种钻进酒桶。

他颤巍巍的手指随着那满嘴烂牙

将可诅的黄金美酒抚摸,每一桶

表面都像长有毒刺,皮肤触之便开裂溃烂。

那是酒神祭司的手指,长着癞蛤蟆的皮肤,

他每点过五桶,就伸进口用舌头舔上一遍。

那条舌如破茧失败的毛虫令人作呕,

这个驼背又跛脚(曾经——

在那长梦来临,那群梦魇尚未登门前——

他俊美,健壮,如逼视冬日冰柱的烈阳)

的老头在油灯犹疑的火眸中,转动着猫眼……

好似摆在结满蛛网的黑暗墙角的座钟。

不眠者不幸,忙至深夜者是自掘坟墓的已死者……

老麦格颤悠悠地推开木门……拿上油灯,

随着逐渐消融的光焰,缓缓上楼

消失在回到尘世之笼的脚步声间……

黑暗将她万形的钥匙插入了地窖大门,

黑暗她怀抱着一个婴儿入住,

此处,有个黑影啜泣连连……:

这哭声来自一只灰毛小鼠……

墙缝里,它将抽动的尖嘴探出,嗅到了

那玉液琼浆……它看向那酒桶,吱吱声里

有一种对幸福与美德的仰望和好奇。

酒桶如彩色的星云在上,

只待它攀爬到顶。

这趟追寻之旅日夜无止无息,

这趟登顶之旅漫长无边无际,

抵达半山腰:用锯子似的门牙拔开酒塞,

那来自璀璨虚空的紫红色眼泪霎时如洪水决堤。

那只渴求至臻至美的小鼠沐浴在人类的欢乐之海中,

随着那星屑般闪烁的酒浪上下起伏

激烈地呛水。不可思议的时刻……:

一桶为永梦酒店中的

顾客,那群明日的天堂堕落者

准备的美酒,被一只小东西畅饮,

让一只老鼠独享,来自

伟大灵魂深处的涛涛颤音……它被推到了岸边,

石礁上的紫潮海仙们收敛起笑容

裙摆,如舞会散场各自散开……

这只已受洗为鼠中义人、排挤出恶臭

的野蛮脓疮的老鼠,昏睡(着床)

在了象征子宫的硬木板上……

一缕蓝月……(不知从何处,如蟑螂

悄无声息透过裂缝爬进地窖)像彩带缠绕

住了这只被奇迹之夜眷顾的小鼠。

一个礼物:一具光之木乃伊就此诞生,

至高精神的歌队,沿着这变形的月光开始敲锣打鼓,

地窖被音乐点亮,那个空掉的酒桶

似一只独眼巨人……酒水浸染之处,

香气驾驭着尘灰天马在空中盘绕驰骋……

点燃欲望之垛的声音……

那只披上人之衣的老鼠,缓缓睁开眼

那巍然耸立的酒桶有如一尊孔武的巨神

……安眠于这黑暗的荒野……那漆黑

的洞口(一根声线,头绑一块奶酪……)

将那老鼠吸引,半醉半醒中它被拉拽,

升至了那似通往另一世界的窗眼旁边……

2

那只独眼向它呢喃……

那只独眼对它轻唤,望向它测量它,

里头是空……又好像一颗至黑至洁的黑茧

孕育着某物;那阵阵轻语,是心脏

的狂跳声与神圣月光交媾、孵化的幻觉。

小鼠醉着眼,肚里全是澎湃的酒液,

一丝银色的火花闪过视网膜,一瞬间燎遍洞内,

滔天的幻境开始漫入它的蕾丝眼帘:

洞府内,小宇宙开始震动,疯狂的群星

踩着沸腾的舞步,随着无限光明之鸟

将致人眩晕的辉煌光羽洒遍寰宇,

星尘如死去蟑螂的卵鞘爆体炸裂,

恶臭与死亡开始将自身传播,然后

这些污秽的土块不停重组,变为

了一颗颗燃烧氨气的庞大粪球。

蓝星撞上了红星……黄星入袋……天体

被无名之杆撞击,在梦境般的球台上

上演优雅而难以推测的玄妙轨迹。

那些清脆的碰撞声,吸引来星虫

(这些恐怖的吞噬者……)将那些表面的

粪土吞去,如同一阵浑浊的巨浪

与漫天的金色狂沙。无数的星系成形,

然后是混沌的蔓延,这团闪光无垠之雾

如同行尸走肉漂移着占据了整片虚空之域,

那点点光芒里发出的呻吟,是年幼星辰

的泪光与哭泣。它们在逃窜,成为

了星际之书字隙间发光的流浪者,

它们在旅程中相识,之后相爱。

它们身上爬满了扭曲的律法之蛆;

示人时正直如剑,却沾满生锈的血。

于是那无形无情无言之雾,从时之始端

向沉睡的时之尽头滚去,无数生命

被霎时吞没,滑进早已注定的灭绝的灌满氯气的泳池。

我们将瘦长的利爪猛伸出洞外,

抓破皮肤的一击将它惊得向后踉跄,

使劲浑身解数才勾住了洞沿。

初才觉醒的智识被撕成了张张碎纸。

脑细胞的增殖,反让它对恐惧之神

脸上那爬满幽暗之物的沟壑们看得更深。

桶里是谁……那颤抖的问(质问?询问?敢问?)

像酒鬼手中颤抖的刀刃,割破了

那装满迷幻歌乐的酒缸,

流下的美梦渗入大地干渴的嘴。

噢,还需说什么……我们将那一张张途中

摄取的照片贴在那迷你宇宙的洞眼,

一个关于无穷星空千种色彩的终极秘密

便会向肉体凡胎睁开它的转轮之目,

让它看见那尘土之国外的万千世界:

3

——噢那只可怜的小鼠

首先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张又尖又瘦爬满跳蚤的可笑小脸——

一群荆藤如刺蛇涌上了来,将之缠绕,

季节如狂风流水极速掠过,藤蔓

转眼开花结果,暗绿的葡萄藤上

缀满了亿兆个丰满而多彩的晶莹世界。

它(在曙光睁眼的瞬间看见看清了一切,

时间与空间交欢的瞬间,这是活在独眼

永生者记忆里无穷噩梦的来源)看见:

一个倒下的死人眼中

上下颠倒的天穹大地;它看见

一群闪光的石头,被苔原上

一队三脚长鼻的野兽踩踏踩碎,

而它低头从中看到了自我;一幅山水画,

题词有一处“火”,画被放在月下茶桌,

很快那字竟兀自舞蹈起来,将茶桌点燃。

一根蓝色的翎羽,一粒内藏死神的火药

和一个正处哺乳期的佩索塔男人

锁骨下幽深神秘的峡谷……有七个

入海口的绿洲河流,奥吉尔的千面神

(他踩在门槛上,哄骗那些良家妇女,

为他生下掺有自己血脉怪物的千张面孔),

一面正在哈哈大笑,笑到天崩地裂

使哲学家无法思考终究跳入火山

那恶臭难闻口腔的石鼓。

宇宙的第一个笑话;最后一个谜语;

与自己未下葬的尸体

跳探戈的身穿华美红礼服的鬼魂;

一颗被撬起的星球;随着寰宇的最后谜语

被那张诱人的血红嘴唇嗫嚅着解开时

虚无的君临。卡恩斯星上一群沿着黎明

的地平线流浪的无翼鸟,其中一只发现了

一根蓝色的翎羽,用嘴将之叼起

插进自己的身侧,随后又返回流浪的大军。

在黄昏中接吻的恋人(一对石像……)

流水把落叶抬起,拯救了一只落水的蚂蚁

(它看到,它将成为未来人蚁的共主!)

秒针毫无意义的一颤,心脏最后一叹

后的停摆,蓝色的月光伴着酸雨的乐声

一夜之间把一个国家腐蚀殆尽……

涉过沼泽、没有面孔、身穿白袍,

骑着高头大马的白色梦魇令人胆寒。

城市里,一群蜥蜴人围着后巷的霓虹招牌

抽着水烟……大街上拖着后半身乞讨的

狗头人被一辆疾驰的马车碾成了两半……

在拜恩波斯的帝国神庙外,叫卖

真理与“午夜日神”酿造方法的小丑;

还有在永梦酒店的舞厅里,在那些使人发狂

的爵士乐中,醉酒狂欢的山丘般的客人

脚下疯狂逃窜的它的鼠族同胞们!——

……噢……一切令人厌倦……永生者

是“宇宙”:这艘注定驶向毁灭的飞船上

唯一的乘客与投影。我们的记忆

映入了那只已濒临昏厥,躺倒在

飞舞着香尘的月光下的老鼠眼中,

它是这颗星上这部无尽电影的第一位观众。

大醉、大梦……“午夜日神”赋予它的见识、

智慧,还有我们的记忆……给它

挖出了一道包含无尽疑问的深渊。那只利爪

已被我们收入桶中,长满刚毛的恐吓

不适用于文明者,我们

用凝聚着自我意志与原则的爱

轻声再唤它……把它从石化中轻轻唤醒,

让它的语言系统从石化中发芽:

——走进我们的朋友,

你看到了什么?请告诉我们。

声音从那漆黑的桶眼里传出,

随后便是虚空所孕育的沉默;沉默,

一阵喷洒着黑色乳汁的沉默,虚空与黑暗

成为了两个狂舞的花洒;那只老鼠癫狂着大笑,说:

里面比外面大!里面比外面大!

外面比里面还小!外面比里面还小!

谁在里面?谁在外面?

谁在里面?谁在外面?

你们被关在酒桶里?

你们被关在记忆中?

我被关在这具肉体里?

我被关在这个世界中?

到底谁才是被囚者?

到底谁才是无限生活的奴仆?!

蓝色的月光如冲毁堤坝的河流暴涨,

那自然界中不存在的深蓝,老鼠

在疯狂的提问中身体迅速膨胀,

那桶空空的“午夜日神”被它变大

的手掌霎时捏碎,随后是第二桶,

第三桶,直至全部酒桶被拍成碎渣。

这物质的毁坏象征着我们对话的破碎,

小鼠变为巨兽,脊背把酒窖的天花板撑破

随后便是屋脊。巨兽在雾月下嘶吼。

脚踩着青街石板撕裂雾霭朝林中的沼泽狂奔。

惊惧——噩梦——它在内心祈祷这一切

只不过是它这只小小老鼠酒醉后的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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