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今年七十岁,最近刚买了房。
老梁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当了一辈子农民,老辈之年会买房住,也算享受一把城里人的生活,顺便帮政府去去库存。
老梁打心眼里感政府的恩,不然这一屁股债要等儿子们去还,心里总不踏实,那毕竟是自己造的孽。
说造孽也不全对,谁年轻时不折腾折腾。看着妻小四五个瘦巴巴的一脸菜色,一年也吃不上几顿好饭,村西头舒舒服服住的老爹是亲爹,却娶了晚娘,那心偏的都看不到边儿,老梁,那时候叫小梁,心头自觉不自觉的揪着疼。不过小梁是乐观的人,也不怨天怨地。
正好那时候七舅回家创业,办钢厂,聚了一帮亲戚,真心干也好蹚浑水也罢,大家凑了分子,钢厂转起来了。上千度的钢水红彤彤的,就像小梁当时的心情,兴奋过度干劲十足。常言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出两年,争吵内讧,亲戚不合,一拍两散,钢厂眼看就要倒。小梁不甘心,跟七舅说自己干。七舅从小就疼这唯一的外甥,小时候宠着惯着给钱花,没想到长大了受苦受穷,七舅看不下去。
小梁空出自家的一大块庄稼地,把钢厂搬到自己家门口,还雇原先的几个工人,热火朝天甩开膀子干。不知是自己没拜关公还是没生意头脑,销路一直不好,强强巴巴又维持了一两年。小梁才发现生意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做,自己过于乐观了,迫不得已关门歇业,收拾残局。
债主们一个个踏破了门,好说话的抽几支烟也就摇着头走了,不好说话的破口大骂大打出手。三天两头妻儿哭哭啼啼,亲戚愁眉不展,村里再也呆不下去了。终于在一个黑夜,黑的大鬼小鬼都不敢出门,小梁一家远走南方,把一个破院丢在黑暗里。夜很静,小梁默默抹泪,恨自己没用,像个逃兵。
舟山,我来了。
小梁用他天性里的豁达,很快忘记了老家的种种苦难,欠债除外。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在这个陌生的南方城市,小梁就像愚公一样,他得搬掉横在眼前的两座山,一个是债,另一个还是债。儿女也算争气,各自打工奋斗,先后结婚生子,生生把小梁逼成了老梁。十多年后的一天,老梁做了决定,该回村了,面对该面对的。
拿着积攒多年的储蓄,老梁还了一部分债,也渐渐觉得自己不矮别人一头。老梁相信,风水轮流转,但老梁始料未及的是,这么快就到他家了。
县里发文,县城要往西拓展。拓到他们村还不罢手,还往西,村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上面说啥就是啥,庄稼地要征,宅基地要征,给补偿。庄稼地按亩给钱,宅基地按房给钱,老梁想,这真好。各家各户掀起了建房新高潮,本来宽敞的院子都垒成了四合院,就等着数钱吧。
债全部还清的那天,老梁太高兴了,比自己当年娶媳妇还高兴。一向节俭的老伴把晚饭做的很丰盛,两人喝着佳酿,一肚子话不知道从何说起,都被老酒呛得直流眼泪。
地没了,老梁老两口也不用下地干活了,土里刨食的农民时代过去了。每天只管照顾孙子孙女穿衣吃饭,骑着电动车接送放学上学。那还守着这破旧老宅干啥,不如就近买套房,收拾的干干净净,安享天伦之乐。
再过两年才能交房拿钥匙,老梁老两口还得带着孙子孙女在这老屋里住着。如今村南头村北头都是笔直的宽阔路面,整个新城已具规模。老梁送完孙子孙女,就慢悠悠的骑着电动车溜达回家,想起来就去看看自己未来的房子有没有进展,当个不拿钱不管事的监工。现在孙子孙女都不叫他爷爷了,都叫他梁工,老梁听了总是哈哈一笑。
却不知这爽朗的笑里,也有些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