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看书,路边一辆三轮单车缓缓骑过,“卖早餐咯,包子,馒头,豆浆”用扩音喇叭重复叫卖着。外面小路不足三百米长,它却走了好几分钟,估摸着卖早餐的大爷腿力不好,也想慢点好让我们听清,让食客有时间出去买。“卖早餐咯,包子,馒头,豆浆”,一会儿工夫,那声音就飘走了,是的,我没出去买。听着那叫卖声,我想念起了远在老家的父亲,还有喝过这世上最好喝的豆浆,那是别的豆浆怎么也代替不了的味道。
父亲,有个手艺活,制作过年豆腐。我们家乡每到年关,人们总会买写年货预备着过年,还有托人做些过年豆腐什么的。过年豆腐,都是用自己家在田地种的黄豆做的。豆腐做好了,就拿回家,在油锅里炸一圈,差不多就捞起来,就一起放在一个缸、筐、竹篮子里,撒上盐巴,盖好。过年的时候,有亲朋好友来拜年的时候,拿些出来煮,到正月十五就吃得差不多了。
我们这个过年豆腐做得有讲究,得找专门做这个的师傅,得提前跟师傅商量好什么日子能做,等到做过年豆腐的当天,你得自己挑一担子干木柴到师傅家,因为那时候乡下都是烧柴火的灶台,你若想不带柴火过去,也可以花钱跟师傅买。等豆腐做好了,把手工费给师傅,相互说些新年的祝福话语。这一切都是我小时候,在父亲身边得知的。
小时候,家里穷,每到年关,父亲又找不到什么活干,过年又得准备一笔钱开支。所以,父亲就传承了奶奶的手艺,做起了过年豆腐,奶奶卖了很多年的豆腐,不过,她都是晚上做,第二天早上拿来卖的,不过,在我印象里,奶奶做了几年就没再做了,父亲和叔叔伯伯们劝她停下的,人老了,身体自然是吃不消的。父亲靠这挣来的钱,勉强能把年过得像个样子。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这活儿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那时候的梦里,有灯光,有水瓢舀水的声音,有大人交谈的声音。
在年前的一个月,如果今年定做的人多,父亲就会再提前些日子,把灶台清洗一遍,把工具,水瓢,大木桶都洗好拿出去晒干。这些家伙什,给我印象最深的要算那个大木桶了,父亲经常把我抱到木桶里玩,自己去一边干活。小时候,觉得那个特别大,那时腿不够长,自己爬不出来了。不想在里面玩了,就想爬出来,爬不出来,就哭,哭累了,就在里面睡着了。再过些年纪,自己就可以爬进爬出了。因而,别人小时候,下河摸鱼上山掏鸟窝的年纪,我选择在木桶里睡觉,兴许那时候还没有弟弟,也不知道找谁玩,堂哥堂姐都上学了,有的也住的远。
刚开始接活的年头,我经常看见二伯、四叔、五叔一起和父亲做,当然,他们只是帮手,主要的还得父亲来做。小时候,有一次,看见父亲和他们比赛喝水,每个人拿出10块钱,谁喝得多最后钱就给谁,最后谁赢了,在我记忆里已经模糊了,不过我犹记得我在一旁咯咯地笑得很开心。
这活紧要的很,必须赶在过年前三天做出来,或许是要讨个好彩头的缘故吧。预约定做的人很多,就必须通宵熬夜,所以那一个月父亲是很少睡觉的。头些年,有一户人家也在做过年豆腐,就在我家屋后的一个庙旁边。可始终都没有我父亲做得好,我父亲做人老实,做的豆腐水嫩,大块,好吃,而且从不愿多收别人钱,如果行情是50块一担,他也只收别人45块。有的人家没啥钱的,他就会偷偷收那人40或者30,然后把多的悄悄塞回给他。因为做的好,口碑也好,所以每年都会有很多回头客,很多隔壁村的、镇上的一些人,也会来找我父亲做,远的就骑摩托车过来,乃至停下来不做的这几年,每到年关,总有人来家里问,在路上遇见认识的,都会有问上一句:“师傅,还有做豆腐吗?”,“没了,没了,前些年就不做啦”父亲常这样回应。
农村的灶台就好似一只趴在地上,张大嘴巴的狮子,背上戳了两个洞,放了两口铁锅,尾巴就是直直立起来的烟囱,因为灶台都是用黄砖黄泥搭的,所以颜色上就更像了。但制作过年豆腐的时候,制作豆腐量大,所以需要大容量的容器,会把一个大木桶(直径大约在1.5米左右)的底卸掉,然后,把整个木桶安在靠近“狮子”头的前面的那口铁锅上。往往“狮子”的大嘴巴都是放干木柴烧的地方,冬天的时候,天气都会很寒冷,我喜欢搬条凳子,坐在“狮子”的嘴边烤火,有一次,因为坐得久了,裤子由于温度太高,烫出一个洞,竟后来才察觉。每每,我在烤火,父亲都会让我悄悄去拿个碗,等到豆腐出锅前的时候,给我盛碗豆浆,再加些糖,那时我都会好奇看着水汽慢慢从碗里升腾起来,觉得好玩极了,发呆一会,父亲定会催促:“快喝,待会要凉”。喝下去的当口,胸中满是暖流乱窜,抿抿嘴还有淡淡的甜意,寒意霎时间消散得所剩无几。因而,每到年关,总会有一种期待,盼望着能坐在狮子嘴边烤火,盼望着暖暖的有甜意的豆浆。
豆浆和豆腐的关系就恰似蛋和鸡的关系一样。倘若父亲没有做豆腐的手艺,我定然是尝不到他做的豆浆。
很多年了,都没尝过父亲做的豆浆了。一是做豆浆用的灶台,由于某一年大雨,老房子里的一根顶梁柱塌了,砸在上面,压得这“狮子”七零八碎的,那片作坊,也倒了大片。因此,做豆腐的地方便被天灾带走了。二是父亲前几年,不幸出了一起车祸,九死一生。庆幸最后并无大碍的活了下来,但身体大不如前了,更谈不上熬夜做过年豆腐了。
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叫《恋恋铜锣烧》(日本电影名《澄沙之味》),用香甜可口的铜锣烧为线索,使电影为人所见传统日式匠心的坚守。该片改编自明川哲也所著同名小说,以一家铜锣烧店为舞台,讲述了曾身患汉森病的老人德江与周围人展开的温情交流故事。这电影很是触动着我,令我回忆起父亲站在大木桶边,舀着豆浆,一旁还有青烟徐徐升起的情景。我不知道父亲能不能算得上匠人,有些日子,回到家,常能看到父亲坐在老“狮子”旁边的一块青石板上(那是块有故事的青石板,我曾坐在上面打盹,洗菜,和弟弟玩耍。)他坐在上面落寞的抽着烟。我想他是想念他的那些“老伙计”的,毕竟一个做了几十年的手艺,毕竟难舍难断的终究是感情。
现代的电磁炉,电饭锅,能简单便捷做好菜,可煮出来的,总是比烧柴火差几分味道。现代的豆浆机也能很快速做成豆浆,却永远没有当初寒冬里的味道。
电影《夏洛特烦恼》 里有一个后面的场景:夏洛后悔当初没跟冬梅在一起,马冬梅给来看她的夏洛做了一碗面,他尝了一口,眼泛热泪说:“很多年了,都念着这一口”,当看到这一幕时,我也暗暗落泪,我又何尝不是呢?很多年了,我又何尝不是时时在念着父亲做的这一口豆浆呢?那碗经过黑夜经过寒冬的热豆浆。
好多年,没怎么喝过豆浆了,现在想起父亲做的豆浆,眼中竟会泛着泪光,仿佛儿时端着的那碗热腾腾的豆浆,徐徐上升的水汽走过时光,渗进眼睛里,一切恍若隔世。胸中悲戚之情涌上心头,难以抑制。父亲老了啊,那些老伙计也不在了啊,今后恐难再喝到父亲做的那么好喝的豆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