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君爹爹去世的第三年,她终于决定离开雪山。
雪山的冬天太长了,她的客栈总是没人,她总是一个人呆着,总是觉得冷。
她临走时犹豫是把客栈卖给隔壁的猎户,还是锁起来等她哪日适应不了外面的世界再回来。但她终于没有锁,只是刻了块木牌,写着住宿自便房钱自便挂在门口,她想着,给进雪山寻宝或者寻死的人做个歇脚处也好。
她没有想好去哪里。
后来想起包裹里的金步摇和信,决定去京城看一看。
京城好大,这两年宵禁已解,街道上深夜也如同白昼一样热闹。小君想,京城里那么多人,他们一定不会寂寞吧。但她又想起了雪青,也许,京城的人也有不快乐的吧。
她的盘缠已没有多少,路上采的草药也卖光了。她便在一家客栈洗碗,掌柜的看她做事熟稔,又让她在大堂端个茶倒个水,倒是升了职了。
也怪,小君身形也瘦弱,个头虽比寻常女子要高一些,但从雪山一路到京城,却似乎没有人认出她的女儿身来。她疑虑已久,想不出为什么,只有一天,她出神得太厉害,脚踩着一滩水失手把准备端到客房的一盆木炭打翻了,正被眼尖的掌柜逮住一顿骂的时候,客房那边有个尖利的嗓子笑得肆无忌惮,还说,这个小厮,怎么黑得跟个木炭一样。
小君想起雪山雪白的阳光,恍然大悟自己为何伪装得这样好。于是借着地下那滩水,她瞅一瞅平时没注意的皮肤,也觉得自己是比平常的女子黑了好几分,一对比,还真有些可乐,乐得她也忍不住笑了几声。
掌柜的见她居然笑了起来,一个爆栗敲了过去。小君收了笑,边捡木炭边跟他道不是,对不住,掌柜的,脚下没留意这滩水,惊扰了客人,我这就收拾好把这里清扫干净,也免得让客人们滑了脚。
掌柜的转身回房,说了一句,你王婶儿那儿有伤药,把你手那儿擦一擦,别血丝呼啦的吓着客人。
小君低头细看,才发现手被木炭划了道大口子,天气冷,倒是不疼。
收拾好把木炭端进客房时,她又听见那把尖利的嗓子,她忍不住悄悄看了看,想知道声音的主人是男是女。抬头一看,正被声音的主人逮个正着,哦,是个挺好看的男人。
你看什么。男人漫不经心,手里端着一杯酒。
小的知错,小的好奇,就斗胆看了您一眼。小君低头道歉。
那我长得如何。
小君诚实告知,您长的好看。
你倒挺实在,这杯酒赏你了,喝吧。
小君见面前递来一杯酒,她从未喝过酒,只得回,贵人恕罪,小的家穷,自小未喝过酒,这杯喝了,小的今日就不能干活了。
旁边有人说话,你这小厮不懂规矩,贵人赐的酒,还不赶紧先接下。
小君无奈,接过酒自泼了一脸,鞠躬向贵人道了个不是,贵人恕罪,小的自小长在雪山,不懂规矩,见贵人长得好看就实说了,贵人大人大量,请不要介意。
雪山啊,是东边最高的那座吗。贵人突然问了句。
是的。小君悄悄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酒。
贵人把旁边人的手帕丢给小君。他让小君坐。
小君不动,她知这位贵人有话问她,她鞠了躬,等贵人开口。
贵人却停顿了一会儿,才问小君,山上是不是极冷。
是的贵人,雪山的山顶常年积雪不化,冷到人在雪地里走着,即使双腿冻死都毫无知觉。
你上去过?
小的只是听上山寻宝的猎人们提过,未曾上山。
寻宝,寻什么宝?
雪山有一个传言,说是到了山顶,会有一个极乐世界,厌倦尘世的人们,会听了传说前往,但他们会冻死在雪山里。当地的官衙有一条律令,若是有谁将雪山上死去的人们送下山安葬,便能获得一笔足够买下一块土地的银两。猎人们寻的便是这样的宝。
好奇怪的律令。
这本来就是当地的人们结束生命的办法,但后来别的地方的人也涌来了,当地的人们认为雪山的洁净被破坏,后来逐渐的就有了这样的律令。
你见过被猎人带下山的死去的人吗。
见过。小君从怀里掏出金步摇。这个死去的女子,生前到了我的客栈住了一晚,她消失半个月后被猎人从山上带下来,她下山时闭着眼睛,面容还像我初见她时一样,但过了半个时辰,就是一具可惧的尸体了。
那位贵人伸手拿走了金步摇,在手里摩挲了半晌。他问,这金步摇倒是贵气,我不怕晦气,倒是喜欢这款式,你把这钏子卖给我好不好。
小君鞠了个躬,贵人喜欢是这钏子的福气,贵人不嫌弃就请收下吧,小的清苦惯了,钱财倒也不需要,只是小的识字不多,有封友人写的信小的看不懂,能否请贵人帮小的读一读内容。小君掏出了信,递给贵人。
贵人看到字迹抖了抖眼皮,他看得久,只看得火盆里的木炭褪了红,只剩灰灰白白一堆灰烬。
看罢他清清喉咙,将信递给小君,你的友人在信里说谢谢她有你这样一位好友,她的愿望,你已替她实现了。
小君手一抖,信掉进火盆,先是黑了一角,然后逐渐被火苗吞没。
她又对贵人鞠了个躬,今日冲撞了贵人,请贵人赎罪,小的先退下了。
贵人问,我正缺个书房陪侍,你可愿意去我府上。
小君摇头,多谢贵人,小的突然想念雪山,明日便准备跟掌柜告辞回去了,掌柜的人好,想必会放行。
小君退下时,瞧见那位贵人捻起火盆的白灰放入酒杯中一饮而尽。她转头望向东方,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