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小春来说,今天是个大日子——她家的花母猪要下崽儿了。她脑海中总想着她那破烂书本上的一句话“母猪生九子,九子各不同”。那本是为讲生物遗传与变异引来的一句,小春确是实实在在地惦记上了母猪生崽这件事。
她家是山里不穷不富的一户,从买得起猪又不得不靠猪吃饭这一点便可看出来。因此阿爹阿娘听了兽医魏老六的话,鸡没叫就起来蹲在猪窝边上看动静。小春穿一身干净利落的粗麻白衣,拎了一桶猪食站在栅栏边,她总担心母猪肚子受饿就生不出来。正舀了一勺要倒到食槽里,就看见花母猪慢悠悠过来,窝里不知啥时候多了五只小猪崽。小春看着看着,突然就红了脸。小春十六了,这在山里已是到了嫁人的年纪,再加上又是个性子温婉手脚勤快的好姑娘,好些人家私下和爹娘闲唠家常时总是半玩笑半认真地露出些要定下小春的意思。可这些爹娘从没跟小春提过。她想着爹说过母猪生完崽后就要卖钱,是不就要给她筹办嫁妆了呢?有没有可能要把她嫁到上院刘家去呢?眼前浮现刘大哥帮着割苞米的壮实的背影,小春这脸又是一红。
夜里,屋里的煤灯边围的飞虫闹出扰人的声响,爹娘凝重的脸被掩在昏黄的光下。爹突然打破沉默,向窗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春儿,进来。”一阵赶鸡上架的声音传来,接着铁锹和扫帚靠了墙,小春带着一股子麻利劲儿掀开门帘进屋,一看到爹娘这样,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忸怩起来。娘拉着小春在对面椅子上坐下,爹眸光发亮地盯着小春害羞低垂的眼,沉声道:“春儿,明天去城里上学吧。”
下了牛车,爹娘拎着小春的行李,一路上嘱咐小春一个女孩子在城里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钱的事情不用担心。坐在开往城里的大巴上,小春茫然地看向车窗外的爹娘,喉头竟发不出一声,直到车发动的声音响起,爹才追在车后大声地喊:“春儿,你要在外头好好学,不用管爹娘,学他个出人头地,让咱脸上有光。”小春缓缓扭回头,摸了摸怀里那沓卖猪加上积年存起来的皱皱巴巴的钱,迎着风,眼里的泪珠像线一样掉落。小春昨夜痴痴躺了一晚,一会猫在被窝里哭,一会脑子里过火车似的把山里的人事过了一遍,只觉得天旋地转,直到星子淡去才微微合上哭肿的眼。迷糊中她想,家里的鸡一直是她喂的,她走了鸡咋办呢?爹那番话一定是吓唬她的。可当鸡鸣后看见爹娘拿着行李站在炕前时,小春的心同现在一样,她恨。不管他们?谁管她小春了?她何时想出人头地,爹娘怎能就这样自私的把光耀门楣的担子强加在她身上?她第一次为家里只有一个孩子忿忿不平。
带着这一股子恨意,小春一整年没跟家里通过音信,过年时她没回去,爹娘竟也亏心了似的没来找她。小春突然不恨了,紧张的高中生活和频繁的打零工冲淡了一切,她渐渐忘了她住过十六年的山村,甚至忘了那两个她好久没有再唤爹娘的人。与爹娘的联系只剩下他们每半年寄一次的的生活费,小春突然觉得可笑又心酸,那一点子钱连她现在的宿舍费都付不起。她把爹娘给的每一笔钱都存了起来。在山里的时候,娘总是躺在炕上笑眯眯地跟她咬耳朵,“我们家小春最是个温吞性子,成天粘着娘,以后被人欺负了去可咋办?”一天做完工后,小春打着手电在宿舍床上做功课,突然想起这句话来,再看看现在独立逞强的自己,提笔就在作业本上写下“人,都是会变的”。第二天,一年多来第一次 ,她给父母写了一封信。
后来小春回家过了两次年,爹娘又在她高考时送了好些东西过来。看着那两个宿舍楼外的身影,小春走在楼道里时想“才三年,怎么就老了呢?”她把一厚沓钱装在信封里递给爹娘,说,“这是我的奖学金,帮我留着。”爹娘为女儿高兴,其实,若是小春学校真有奖学金的话,以小春的成绩拿到最高奖学金都没有问题。小春考上大学了,千里之外的浙江大学。把这个喜讯告知父母时,意外地没有收到回信。小春没多想,自嘲一笑,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中秋时,小春破天荒地回家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刚一到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刘大哥?”那人放下手中卖力砍柴的斧头,转过身来,在看到眼前少女的那一刻身子震了一震。“小,小春。”旋即露出一抹憨厚的笑。刘大哥把小春让到屋里,让小春觉得自己反成了客人。爹闭眼躺在炕上,能看出被下奇怪地少了一条腿,一阵窸窣声响起,娘弯腰走进大棚,背上背着一大捆柴。刘大哥迎上去帮忙:“大娘,不是说好我来干这些重活吗?”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从你大爷腿折后,你都帮了不少了。”说完抬起头看见小春,吃惊不小。小春一下子坐在地上,多少年来憋在肚子里的泪一下子全挤了出来,谁劝都没用,直到哭晕过去才止住。耳边晕晕地听得孩子哭声,好像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叫刘大哥回家。娘靠在床边抹眼泪,爹被闹醒后看见小春回来,翻出一张张登录着小春参赛获奖信息的报纸,最后一张是她获高考市状元的。小春感到爹一直摸她额上的碎发,一遍遍地念叨,“我就知道我家小春是好样的,人家都说我傻,我就说反正我家小春聪明着呢,打小成绩就是顶尖的,我老来得女,只要我家小春出人头地我吃苦遭罪都不后悔。”小春听着一个又一个我家小春,竟安心进入梦乡。
后来问娘才知道,爹那天听说她考上大学的喜讯,二话不说上山砍树要给她酬学费,结果旁边有人锯倒一棵脸盆粗的树,没提防着人,一下子砸在他腿上……大学毕业,小春真正得了最高奖学金,放弃了出国的机会,揣着奖学金和这些年勤工俭学攒下的钱回了山村。一进家门,小春就跪在地上,雪白的衣裙脏了一大片,边用力叩头边高声喊“爹,娘,女儿回来了,女儿给爹娘出人头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