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爷,有一个身着军服的男人倒在院外。奄奄一息的模样。”管家弯着腰,对着正在梳妆台前正卸妆的人道。
铜镜里映出的人影让人不敢直视,眉细而长,眼睛里尽是沧桑,却意外地清澈,睫毛弯起一个美好到极致的弧度,像蝶翼,轻轻扑着萤火漫天。唇角的笑意在听到这话时凝成僵硬的弧度。
良久,那人才发觉自己手抖得厉害。挥了挥手,只同管家说一句知道了。
那管家心下疑惑,只想着二爷平日是断然收留那些流浪的过客的,今日怎么……管家轻手轻脚地退下,没再多看一眼。
二月红看向大门的方向,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忽明忽暗。
二.
最后又输了吗……死了多少人……我也死了吧……
男人的军服几乎无了原来的颜色,斑斑驳驳的都是血迹,深浅不一,膝盖处的地方尤其深,甚至因为没有处理的时间过久,连被血染的布块都变硬了。
脸上因为常年争战,风霜都似乎刻到了肤中,尘土的颜色嵌入,脸都似乎僵硬不自然。而现在,他常年板着的脸第一次松懈,不知是因为自己知晓无牵无挂,还是因为自己牵挂的人现在离自己的心脏很近。
张启山看不清楚眼前的物事,只蒙胧记得自己在最后一刻被人当做尸体送回来时,奋力爬到此处。他靠在墙边,边上的杂草窸窸窣窣的有小虫的声音,有几只透过他破烂的军服在他肤上横行。张启山连拍掉的力气都没有,只觉着小虫的所到之处,都是生疼的。
张启山觉着自己快要再一次陷入混沌之中,眼中的一切都是颠倒的,似乎都是虚幻的。
有人来了,好像是他所熟悉的身影,好像还是那件红色衣裳,步履依然轻缓。他终于睁不开眼,昏昏沉沉的脑袋终于可以休息了。
来的人蹲下,衣衫因为过长而飘到染血的军服上,两种红色叠加在一起,扭曲而悲伤。
三.
二月红在床头坐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常年的妆容让自己的皮肤变得黯淡。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二月红挪到离他更近的地方坐下,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勾勒出他脸的轮廓,终究不敢下去手触摸到他脸上,不敢探明温度。
张启山在梦中总能听见几个声音,一个是婉转而哀怨,似乎是戏子在哭诉着什么,一个是嘶哑难听,嗓子像生了锈般,每一句话特别缓慢地说出。
又有一个轻快的声音在喊着自己,启山,启山。
二月红看见张启山嘴角泛起的笑意,像着了迷似的,手指终于碰到唇角的肌肤。也未尝知道自己也因此,心上的阴霾散了些许。
红儿,红儿,你等等我,我在呢。
张启山的眉头突然紧皱,整个人好像因为什么惊吓而震悚不已。猛地咳嗽起来,身子不稳,几乎要滚到了床边。张启山只觉得自己的喉咙灌入了什么,辛辣无比。咳久了,甚至再发不出声来。
四.
“张启山,张启山?”二月红轻轻地摇着他,嘴里唤了千百遍他的名字。二月红的眼睛有点红,睫上似乎还有晶莹闪过。下唇泛着不正常的白色。眼神没有一刻离过张启山。
他张开了双眼,黑色的眼里泛着令二月红恐慌的呆滞神色。
“张启山……”二月红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发颤得厉害。
张启山撑起身子,头缓缓地扭动,机械而僵硬,看着二月红的眼睛。迷茫而无措。
“张启山,我是二月红,我是你的红儿啊……”
张启山觉得,这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除了眼前的人是他心中的模样。噢,他叫二月红,原来,是他。
张启山的眼睛里的神色终于一点一点变得清明。他勉强抬起无力的手,去抚摸着二月红的脸。喉咙却发疼,挤不出一个音。
“张启山……张启山……”二月红终于放开了声,嚎啕在张启山的肩头。“我差点以为你死了……管家同我说起的时候……我以为是你的尸体在院子外……张启山啊……我好苦……等了你好久……又差点以为你不认得我了……”
张启山的手抚着二月红的背,二月红不知,那是张启山自己认为,用过的最大的力气。
“红儿……”张启山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带满刺的手捏住,最后奋力说出来的两个字都显得沙哑不清。
五.
张启山笑着看着台上的人,轻舞动人,婉转地唱着戏词,一颦一笑皆入了谁的心,伶人的顾盼生辉又惹得谁的疼爱?
张启山知晓,自己的嗓子怕是不行了,却仍是坚持着在醒来时,第一句话,便是“红儿”。哪怕沙哑,但是二月红认为,这是最动人最好听的情话。
二月红知晓,张启山的嗓子怕是不行了,劝过许多次,却仍是在张启山日复一日的喊着自己“红儿”的那一瞬,想落泪,败下阵来,差点狼狈离去。二月红觉得,世人都说伶人戏子的嗓音令人动容,却不知是某个人竭力说出自己名字的声音,才为天籁。
张启山坐在轮椅上,端着茶细细呷着,在清茶若有若无的雾气中,在二月红千回百转的歌喉中。想起过去,想到往后。突然笑了起来,笑自己残躯一副,笑自己人生如虚幻。
不过,红儿,我想我的余生有你,只有你。
张启山,我想,我剩下的半生有你,唯你。
六.
“启山?”
“我在。”
“红儿?”
“我在。”
谁与谁的手掌在尘世中分分离离,后来,把掌心的纹路都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