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如此频繁地按下拨号键。
宾馆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四周狭窄的挤压着空气,有些期待而惶恐的站在绱鞋之处,耳内有声响,就连呼吸也衬着心跳凝固起来。
如此想想,我想着,好像随着学习任务加重,许多家务事也接踵而来,就像合伙预谋好般来压倒我么?
以父亲的冷战起始于后母离家出走的那一日。七月底放假,坐高铁回到家,父亲早已不再亲自下厨为我接风,父亲、我同后母和与我无血缘关系的妹妹一起出去下馆子的时候,我用筷子戳戳桌面,借椰汁壮胆,说了句:“高三了,还搞改革,之前去医院也查出了抑郁症,希望我们以后可以和善一点,我怕自己受不了两份压力山大。”
老天,那天可能是从学校带来一点雄心豹子胆,所以当我看见父亲逐渐发青的脸时立马投降:“当我什么也没说。”埋头继续苦干四菜一汤。
但这仍为我不太完美的暑假奠定了一个不太美好的开端。原本久居学校,回到家中,总有些尴尬和因未磨合而生硬的争执,这次事后,父亲愈发懒于与我交谈,甚至连吃饭都实行与我交叉错时的措施,我心中拧巴,不愿道歉,家中表面风平浪静,好似一战后的和平。
很久以后,我都有些疑惑,当日的涟漪怎就翻成滚滚巨浪,冲塌心中看似坚强的最后一根防线。
八月某日,晴,无风,早晨阳光里带了点雾霾,父亲已出发去公司,家中只有我和小妈。曾经在我眼中,这是个温柔大方贤惠的好妻子,读书多,阅历广,有时也会教我些为人之道。而我的母亲,在我四岁时发生了离婚事件后,带着被判给她的我来到了乡下,外婆家。次日收好从父亲手中所获三万抚养金,携款独身前往北京。而我,用她现在的话说,本就是个错误的产物。于她而言,先赚钱才是摆脱失败婚姻的唯一出路。在我得知母亲的真实想法后一度挫败,转而认为后妈才是理想型的母亲。
然而那天早上,不小心把面包烤焦的我受到了一顿臭骂,随机一抹倩影随着哐当的关门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再未出现。
而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对她有时任性的态度,带着对学校生活的不满,随意说出的话语,有时不经大脑做出的举动,对于苦苦支撑一个家庭表面和谐的她而言,实在是一刀致命伤。彼时我太过年少轻狂,觉得可以一再被包容,却不知道感情的相衬来自于相互的尊重。
而两日后,还在不明所以的我收到了父亲下发的最后通牒:“我老婆再不回家,你也别住这了,还有,饭也自己解决好了。”一开始难以置信,母亲离开后,父亲终究心软把我带出囧境。小学气呀,初中住校,甚少相聚,但常电话。曾一度有个深爱的女子,却因为他对我的不适,甚至要求父亲,让我永远不回家所在城市,父亲最终决定不抛弃我,从而失去了一个灵魂伴侣。当时觉得很感动,而又理所应当。所以父亲下最后通牒时,我整日早出晚归,在各个咖啡馆消磨度日,等待父亲拉下脸来。在父亲真正决定断绝食粮后,我自个儿找了兼职打工赚钱,有时也发微信给后妈道歉,希望他回家。因为这她离开后,父亲再未露出过笑容,只是消息石沉大海。每晚回家,四壁空墙,摆钟滴答回响,我抑郁发作,拿指甲割开墙纸,然后开始用开始滴血的手,坐在房间门口捂脸痛哭。有次正在哭,父亲正好回家,气氛微妙而尴尬,依旧无言,但第二天起床,厨房多了一锅南瓜粥。整整一暑假,年少的顽劣和执拗,竟让我和父亲毫无交流,却忽略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直到父亲搬家那日,我看着窗外东西慢慢被清空,空气越来越稀薄,摆种被拆掉,再无器具来调节我的心跳。我缩在床的角落里,父亲走进,搬走了我的桌子。聪明表情到声嘶力竭只用了五分钟,而后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感到身上有东西砸来。有温热的感觉渐渐溢出,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眼前逐渐氤氲,再然后,恢复静止,眼前无一人,只有一片狼藉,和身旁一堆零碎的物件。我终于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是还未得出结论,恐惧让我想远远逃离,我装好了行李箱,塞了几件衣服几本书,毅然独自来到了老家。
而后是灵魂放空的两个月,我不断用复习麻痹自己,日日刷题不问世事。偶尔在夜里泪目,有时觉得自己平白受罪,有时觉得是自己之前实在太不懂事,积怨成疾;有时灵魂远眺自己的肉身,恍若看破红尘,醒来发现不知身在何处,有时惶惶然于世俗,终究不敌内心那一抹不服,倔强地自欺欺人。
我一直以为父亲会很释然。他此前说,若我能离他远些,他会好受许多。而暑期他的绝食政策,着实令我心寒,当时想便遂他心愿。只是心头总是涌起父亲第一次带我去游乐场,像个天使般降临在寄养的家中说要带我回家的时候。寄居在别人家的日子里,生活像傀儡般度日,做事有行为规范表,成绩有量化考核表,父亲偶尔的到来,塞给我的零花钱被放在够不着的最高处。周末被反锁,家中犯错惩罚过于严苛,既成我心中最不愿提起的角落。有日父亲一个电话打来,说要带我去世博,我以为是开玩笑,哭着说我出不去。未料第二天他真来了,和哥哥一起。我记得那天是夕阳时分,天空被彩霞渲染得美艳不可方物,我自认为当时我的笑脸也定当如此。
班主任知道后分别打了电话给我父母,没想到父亲竟说的是我两月未与他联系,不知我情况可好。我有些激动,又黯然,挣扎在是否给父亲打电话的乱局中,最终决定先打给哥哥,谁知迎来一顿臭骂:“我们的父亲,并没有欠你什么,他甚至不需要如此尽心尽力,而我帮忙搬家中,无意翻到你的账单,满满一沓票据——你的学费,你的矫牙,你的社团活动,我甚至羡慕你。而你呢,你总说父亲凶,对你不好,可是他又为什么帮你打理好了一切呢,你为什么不懂谁对你好呢?我对你失望,真失望。”
心口最后一块屏障轰然倒塌。父亲是一个极注重面子的商人,很有风度,那次竟在医院与护士发生激烈口角,因我的病历在护士百忙的疏忽中被放在一旁,而我那日恰好胃病发作,混着刚戴上牙套的酸痛一起直逼神经窜到头顶。见到耶稣前的最后一刻,眼中只剩下父亲那双因焦急和劳累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想起在为数不多的聚餐里,父亲永远重复的一句话:“你为什么还没十岁时懂事呢?”我终于想起那年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我夹菜给爸爸,很小心很努力的说:“爸爸,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听话的,你带我回家吧。”
爱与被爱是相衬的。我对父亲的伤害远比父亲对我的深。多少个静谧的夜,我想着最新的剧集,却忘了远方父亲的银丝;我沉浸在别人的悲欢离合,却不曾挽留自己的美好回忆;我用青春期的叛逆来自欺欺人,而父亲却从未将我真正放弃。外婆说,在房子装修前,墙壁上满满都是我写的“妈妈你快回来吧”,而我住在别人家后,父亲第一次来看我又匆匆离开,那一晚我在被子里又哭又笑,在日记本里写满满的“不要走”。什么时候,我开始淡忘了那些充满爱的悲痛,被自由打磨成了无所谓的机器呢。只是,若没有爱的付出,又如何体会到他人无限的关怀?
我从未停留在自己的家乡,而是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城市,遇见一些人再离开,逐渐刀枪不入,学会以笑替泪,连家人都不敢真诚相待。如今算是醍醐灌顶,自己竟如此不可理喻,每个人都是有港湾的,世界上有万万敌人,却总会有人在想念你。这样想着,眼前父亲的影子伴着空气的凝聚逐渐清晰起来。
我安静的等待着,直至电话铃声中断了。
“喂。”
“……爸爸。”
“哦,是你啊。”
“嗯,你还生气嘛。”
“还有一点诶。”
“那你再消消气,额,我是说,对不起。”
“看你表现咯……高考加油啊。”
“嗯,加油。”
哪怕最终依然会离开,亦或不再相见,只要这份真心是相衬的,在什么时候领悟都不算太晚。对我而言,人生最幸福不过如此。
人海茫茫,反正走不完,不如常回家看看。